奉天金銮殿,連雲接天溪。
皇帝身穿衮龍袍,高高端九重禦座。他緩緩擡眼,目光如刀鋒般掃過全殿,最後定在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上。
“台下所站何人?”皇帝語氣淡漠。
将軍身姿挺拔,冷眼回道:“臣時楓,奉旨護佑南巡,擒敵凱旋而歸,特來複命。”
“哦?”皇帝眉頭輕挑,“你護的是誰?擒的又是誰?”
時楓铿锵回道:“臣護的是戶部侍郎溫如初,擒的是溫念那狗賊!”
皇帝緩緩站起身,負手踱至禦階前,居高臨下睇着時楓。
“奉旨南巡,凱旋歸來,中間卻隔了大半年光景。朕命你護溫如初,你做得如何?如今自稱凱旋歸來,你勝了誰?”
“自诩立功,可有軍令?可有兵符?私調兵馬,擅動刑罰,你可知罪?”
一連串诘問,令滿殿嘩然,諸臣面露驚色。
聽皇帝這口氣,不似慰問死而複生的英雄,反倒像盤問落魄階下囚?
這一場,怕不是要“龍虎鬥”。
時楓眼神一沉,拳頭在袖裡緊攥,“臣等力保溫大人性命無虞,此為護職之責。溫念改換身份,意圖篡國為禍,臣誅其謀逆之心,有何不妥?”
“溫念乃太後的親信,殺他,是何後果?”皇帝冷笑反問。
時楓咬牙,毫不退讓:“臣不問他背後有誰,隻知他該殺。身為武将,惟知誅賊,豈能因權貴而畏手畏腳?”
“你倒是伶牙俐齒。”皇帝面無表情。
時楓不躲不避,語氣堅決:“臣隻問一句,是先問臣擒賊無功,還是問臣除奸有罪?若聖上認為罪不在賊,而在誅賊之人,臣甘願以此身伏法,以正朝綱!”
言辭犀利,直指天聽。
一道清朗聲音響起。
“聖上,時将軍所言非虛。這件事,确是因臣而起。”
衆人循聲望去。
隻見溫如初緩步而出,一襲绯色朝服,上繡孔雀補子,右臂垂落袖口。整個人比入仕時憔悴許多,更添幾分沉寂之色。
“你也認罪?”皇帝盯着他。
溫如初目光沉定,毫無懼色,“南巡路上,黃河渡口本該由臣統籌布防,不想溫念潛伏,偷襲臣等,并炸毀渡船。臣當場被打斷右臂筋脈,命懸一線。時将軍為掩護臣等安危,不幸墜入江河,生死不明。”
他輕輕歎息,“臣一度以為時将軍已經殉職,誰知時将軍命大,被漁夫所救,卻因重傷失憶,流落江湖。直到不久前,他才得以恢複記憶。溫念假借臣之名,無數忠良被牽連。如今将軍斬賊歸來,不但替臣雪恥,更替朝廷除了大患。”
殿下議論聲再起,幾名老臣頻頻點頭。
“溫念竟如此歹毒?”
“假冒溫如初之名,調兵陷害,罪該萬死!”
“時将軍此戰乃是大功,聖上怎還問罪?”
皇帝聽罷,神色愈冷,“既然時楓有功,那這錯處,該歸于誰?難道是,朕失察不成?”
衆臣霎時閉口,殿内氣氛凝固。
溫如初跪伏叩首:“聖上明鑒,此事皆因臣之疏忽,未曾識破溫念僞行,才釀成此禍。臣不敢推诿,甘願一人承擔全部罪責。”
他這一拜,醍醐灌頂,滿朝文武噤若寒蟬。
時楓心中一震,怒火瞬間翻湧。
“荒唐!”他厲聲喝斥,“溫大人不過是受害之人,怎可替賊人擔罪?”
時楓擡眼望向皇帝,眸光熾熱如火,凜然直視禦階之上那道身影。
“真正的罪人是溫念,他假借聖名,亂政行私,還敢誣陷忠臣,謀害良将。聖上若是非黑白不分,豈不寒了天下人心?”
“大膽!”内侍厲喝,“出言不遜,杖責二十!”
親衛立即應聲,端着闆子上前。
“慢着。”時楓冷笑一聲,高舉右手,朗聲道:“既然要打,那也該看看,這罪名打得值不值。”
說罷,時楓從懷裡掏出一沓蓋有火漆印記的密信,高高舉起示衆。
“這些是溫念與閣老交流來往的密信,白紙黑字,字迹可驗,不僅記載了閣老賣官鬻爵的事實,兩人更是密謀謀害一品神武将軍,時樾。千真萬确,臣不敢扯謊。”
這些信函,最初是在黃河渡船裡,他從溫如初衣襟内層搜出的。
當時風浪正急,船身搖晃,時楓一個不慎被山羊胡踢下落水。及至後來李老爹翻找阿舟的衣襟,想找些能證明其身份的線索,意外發現了用牛皮紙嚴實包裹的一摞信件。
信件内容事關機密,李老爹雖不識幾字,也清楚此事非同小可,悄悄将信件收納藏好。直至時楓記憶盡複,李老爹鄭重将信件交還給他,留下一句:“事關你性命,阿爹也不敢怠慢”。
信件确實出自溫如初之手,因兩人本是同根共源,字迹幾無二緻,旁人難辨真僞。再加上信内所述之事,本就是溫念撺掇驅使溫如初所為。這一筆血賬,既然是由溫念設計的局,那便算到他溫念的頭上。
溫如初,或許不該陪葬。
站在大殿中央的時楓,脊背如山,毫不畏懼。
這一戰,他不但要為自己,也要為那些死在溫念手下的忠骨,讨個公道。
*
慈慶宮的門扉緩緩開啟,微光灑落朱紅地磚。
蘇绾跟随宮女,蓮步輕挪回廊之間。她身姿背脊挺直,命婦朝服貼身合體,步履搖曳生姿。
這不是她第一次踏進慈慶宮。
猶記得上一世,她與太後、皇後的無數次明争暗鬥,幾乎都發生在這座宮殿之中。
由于溫念“去母留子”的縱容,蘇绾得以大權在握,并一手策劃了震驚朝野的“獵場血案”。
她命令禦馬監候命,在圍場巧設巨石陷阱,人為制造山崩地裂災難,趁亂殺害數名參與秋獵的皇子與公主。事後她反手栽贓皇後,誣陷是皇後聯合司禮監作孽,借機翻手覆滅了司禮監。
而溫念則以攝政王的名義,代年幼的皇帝下旨,一紙诏書逼迫皇後缢死。太後見子孫盡遭屠戮,氣急攻心,吐血整整七日後暴斃。
至此,皇家血脈盡滅,江山社稷剩一紙空談。
蘇绾至死也未曾想明白,她究竟是替誰砍下了命根,又為誰鋪就了通往帝位的血路。
到頭來,不過是為人作嫁,飲鸩止渴。
榮光如夢,盡付東流。
往事如風,掠過心頭皆是冷。
大殿珠簾輕響,殿内香霧袅袅。
太後高坐鸾椅,身披織金鳳袍,目光清冷如霜,端的是後宮至高無上威儀,連一聲呼吸都叫人膽戰心驚。
蘇绾跪地行禮,袖裡取出紙箋,雙手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