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任梁緩緩直起身,眼神中少了往日的冷峻,多了幾分沉郁與悔意。
“此事追根溯源,皆起于老朽一念之失。”
“是我一意孤行,以一紙假聘書設局,蒙蔽太醫院,也讓皇後誤以為拿住了秦歡的把柄,從而将矛頭指向你與貴妃。翠微宮被封,蘇姑娘險遭不測,皆因老朽心術偏執所緻。而我之所以孤注一擲,說到底,都是為了社稷江山。”
“皇後與溫念有染,私自誕下孽種,按律本應貶廢處置。可她背後有太後庇佑,溫念更是深得聖心,一時風頭無兩。老臣苦無實證,正道難行,才不得不另辟蹊徑。以謊制謊,以局破局。”
他輕歎一聲,似是千斤壓在肩頭:“我原以為不過是一場朝局博弈,目的在于制衡後宮,撥亂反正。可紙上談兵的代價,竟是血流成河。就連那尚在襁褓中的嬰孩,也慘遭非命。”
“一念之差,滿盤皆錯。”
“老朽不求寬恕,隻願蒼天有眼,不再叫好人承受無妄之災。”
這一刻,滿目風霜的老首輔低下頭顱,再無朝堂上的傲骨鋒芒,唯餘沉痛悔意與年老無力的悲涼。
蘇绾凝望着眼前這位素來持重冷峻的閣老,一時竟無法判斷他是真心悔悟,還是又一場新的謀算。
她對章任梁的情感,始終是複雜而晦暗的。
上一世的新婚之夜,她滿懷期待,終于得償所願,能夠與良人攜手共度餘生。不料,溫念冷漠地卷起鋪蓋,将她像貨物般送進了閣老的府邸。
那一夜,她神志昏沉,唯記得章府内缭繞着一股迷幻的熏香,似梅非梅,似麝非麝。
耳邊萦繞着閣老的低語,仿佛念咒:“你本是天煞孤星,覆國命格,克父克母,克夫克子,連社稷國運也将被你連累。唯有破除純陰之身,方可扭轉衰運。”
閣老并沒有強行欺辱她,而是喚來兩名嬷嬷,低聲吩咐:“下手輕着些,莫要弄疼了她。”
又轉身對她說:“溫念已将你賣給了我,換得内閣一席之地。他并非你命中良人,你還是忘記他吧。從今往後,你安心在我府裡過活。你的親人,我也會一并妥善照料。塵世裡庸庸碌碌,你莫再挂念。”
一席話,溫柔中藏着利刃,憐憫裡裹着枷鎖。至此,她終于明白,自己不過是一枚籌碼,連靈魂都被人标了價格,命運之網早在她尚未察覺時就黏住了她。
可蘇绾不甘心。
她既妄圖逆天改命,又執念于挽回溫念的心。一次次掙紮,一回回沉淪,愛與恨交纏,清醒與幻夢交錯,結果落得殒命烈火,魂歸塵土。
當然,上一世的章任梁,也沒能善終。
誰讓他膽敢與溫念那個魔鬼做交易,哪怕換得天大的利益,終淪落被反噬的下場。
因果輪回,報應難逃。
陣風吹拂樹影搖晃,映得蘇绾的臉頰或明或暗。
蘇绾淡漠道:“章大人這番話,莫非也是演給人看的?”
她不信,深谙朝堂博弈的老狐狸,會如此輕易低頭。
章任梁一愣,顯然沒有料到蘇绾竟會這般回複他,“蘇姑娘,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誤會?”蘇绾冷冷一笑:“我與章大人素昧平生,何來誤會?你口口聲聲說,一切不過是無心之舉,是為了拿住皇後通奸而設的局。可依我來看,這裡面遠沒有你說得那般簡單。”
章任梁臉色愈加陰沉。
蘇绾繼續道:“若你果真隻想抓住皇後的把柄,何須如此大費周章?調閱侍寝記錄,暗地滴血驗親,甚至與太醫院私通,全部都能達到目的。可你偏偏選了這條最曲折,也是最殘忍的路。”
“原因隻有一個,你的目标不是皇後,而是她的孩子的命。”
聞聽此言,章任梁蹙眉反駁道:“蘇姑娘慎言。老朽怎會與一名嬰孩兒為敵?即便那孩子不是龍種,也不過是無辜的小生命。你這番話,未免太過危言聳聽了。”
蘇绾冷聲道:“可那孩子,并非尋常嬰兒。他命格純陰,天煞孤星,乃克國之命。你早知他若活着,便會成為國家隐患,所以才設此一局,要讓他死得最凄慘,死于他親生母親之手,破了他的純陰命格。”
氣得章任梁啐了一口:“胡言亂語!蘇绾,我敬你一尺,莫要不識擡舉,污蔑本官清白。”
他拂袖轉身,不屑再聽一句,滿眼的傲慢與厭倦。
可他的這番冷漠态度,反倒成了最有力的回答,印證了蘇绾的猜測。果然,這一世的章任梁,依舊執迷于“命格克國運”的荒謬之說,無法自拔。
幾日前,一封寄給白雲觀張真人的密信,被陰差陽錯呈至章任梁案頭,署名竟是三十年前天樞觀主的名号。其言辭鑿鑿,稱天煞災星降臨,劫數應驗在宮内新生嬰孩身上,若不盡早鏟除,必将禍亂社稷。信末更是嚴詞着令張真人查驗命書以佐證。
章任梁原是天樞門的舊日門徒,一見此信心生警兆。他立即命令都察院秘密查閱白雲觀舊卷,果真尋得一冊古舊命書,記載着所謂“純陰災星命格”的降生時間,恰好對應小皇子。
于是,章任梁順水推舟,借蘇沅芷被害案布下棋局,誘導溫念步入圈套,再借太後之手一錘定音,公然揭露皇後罪狀,将她逼至崩潰邊緣,最終向小皇子伸出了毒手。
層層推進,步步為營。
皇後瘋癫,小皇子殒命,邪命得清,龍脈得穩。
以上蘇绾雖未親眼見證,但根據上一世的經曆,她也能猜得八九不離十。
章任梁一貫容易受人蠱惑,前世被溫念和慧明共同撺掇,講她蘇绾是“純陰命格”,唯有“破身破命”;今生也必定是聽了什麼人的讒言,講小皇子也是“天煞之子”,必須立即除之。
她隻有一事不明,為何這謠言,不早不晚,偏偏這個節骨眼傳到章任梁的耳朵裡。
清風拂楊柳,蘇绾跬步上前,踏進章任梁的陰影,“你怕的,從來不是天命,而是失控。”
“你怕一個私生子日後成了氣候,怕皇帝不聽你的擺布,怕你多年布局毀于一旦。所以你才要先下手為強,借命格除之而後快。”
“可你從沒想過,他是個活生生的孩子,他也有權活在這世上。”
章任梁身形一顫。
蘇绾的聲音更低了,帶着些許輕蔑:“你所信的命格,不過是一個瘋老頭的舊言,一個被遺棄的古本,一句不知所謂的‘純陰災星’。”
她緩緩擡眸,眼神澄澈而寒涼:“這世間,根本沒有什麼天命,隻有凡人畏懼失控,所造出來的假神。”
“不要再說了。”此刻的章任梁,如一頭垂垂老矣仍執意控局的蒼狼。
他低沉着聲音道:“蘇绾,你知道的太多了。朝堂之上,可不似閨閣鬥趣。嘴皮子太薄,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你以為自己是在替蒼生發聲,替天下伸冤。可你最在意的那個人,如今正被押入诏獄,生死未蔔。”
“在替别人操心之前,不如先看看自己,能否護住枕邊人再說。”
話落,章任梁拂袖而去,身影很快隐沒長廊深處。
蘇绾立在風中,眼底湧起無限悲涼。
這世上最鋒利的不是刀,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