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能把頭腦裡湧上來的東西立刻倒出來,可那些記憶和情緒上湧得太快,總要溢出她的掌控,她便也來不及理清什麼順序或者邏輯,隻顧一股腦地想出什麼說什麼,直到最後連自己到底說過什麼都毫無印象。
她隻知道自己說累了,像這樣長篇大論地不停說話是她從未做過的事。
坐在她對面的露琪亞哭了,吟不知道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流淚的,也沒法定位她是因為自己哪一段叙述哭泣,更不知道她是因為什麼哭。她是在替自己難過嗎?委屈?痛苦?無論是哪個好像都不太對。
吟迷茫地嗫嚅了幾下,最終自己竟然也感受到溫熱的淚水劃過臉頰。
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哭呢,她這麼長的人生裡也沒哭過幾次。
小時候被關幾十年禁閉沒哭、被藍染斷崖式斷聯沒哭、被當成殺人兇手無處可去沒哭、變成虛沒哭、被囚禁在虛夜宮沒哭……她明明不是個愛哭的人。
在現在這個時間,她就更不應該哭了,她還有什麼好哭的呢?
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現在她不再被壓迫控制,更不是走投無路,她甚至剛打赢了一場翻身仗。
她曾為了保持自己的觀念而摒棄感情離開他,可後來發生的一切都在教導她退讓的無盡頭。所以後來她沒再退讓過,她不再顧及任何理念、對錯、善惡,隻求徹底擺脫他的支配和控制,甚至還把他賣了一個給她擴充選擇權的好價錢。
她還有什麼好哭的呢?明明這幾天她都很麻木,麻木到她以為自己過去那些過于優柔寡斷的細密情感都被進化掉了。
或許突然與一個曾經糾纏太多的人斬斷聯系是會産生強烈戒斷反應的,但她多年前也已經受過這一遭了,這種戒斷反應還能一次比一次更強烈嗎?這次可是她自己早已計劃好的斬斷,不是被動接受他的離去。
前幾天裡,她是有些郁結于心的意思,但她也隻是渾渾噩噩、怅然若失,最多是對萬事萬物都有些提不起興趣,并沒有體會到很精确、劇烈的感受。她本以為自己能這樣一直麻木下去,直到身體再次恢複力氣,就幹脆地把這一頁翻篇。
可是她的眼淚在不停地淌,完全不聽她頭腦的旨意,淌個沒完、淌個不停。直到她們從摩天輪裡下來才有斷流的意思。
吟頂着哭紅的兔子眼推開摩天輪的小門,好像在揭開外界的縫隙把自己從包裝盒裡倒出來。她順利地掉出來,落在更大的世界裡,看見了許許多多恢複平常生活的人們,她擦幹了眼淚。
她不後悔,她從未因自己的選擇後悔過。與往日一樣照常升起的太陽也用光芒照亮了她。
她當然可以一直窩在不知因何而起的悲痛裡反刍,用回憶打造一副拴住自己的枷鎖,任由自己躺在原地一動不動。但她還有明天,一個有許多事情要做的明天,一個可以預見的,忙碌而充滿挑戰的明天。
她可以在悲傷裡多蜷縮些時日,也可以随時重新站起來,這一次,她創造的選擇權在她手上。
……
從摩天輪上下來之後,希望自己一個人靜靜的吟告别了露琪亞,獨自找了個長椅坐下,默默觀望遊樂場裡熙熙攘攘的人類,一直獨坐到夕陽西下。
似曾相識的光影把景物罩上與記憶中一般無二的濾鏡,吟終于把發飾從結界裡翻出來,向那顆細小的反膜之匪中注入靈壓。
那是一個恒常存在的空間,裡面是一大片櫃子,每一個櫃子都像是圖書館的書架一樣标注着門類:屍魂界、現世、虛圈……大的門類之下也有更加細化的标簽。
吟走進“現世”區域,随手拉開一個體積很大的櫃子,裡面是一具嶄新的遺骸。在這個區域的其他櫃子裡規整地存放着一個個現世生活需要用到的關鍵物品:靈子轉換器、現世合法身份證件、銀行卡、房屋産權證書……甚至還有學位證。
直到因為突如其來的眩暈差點摔倒,吟才發現自己的心率已經快到會影響血壓的程度,她慌忙調整呼吸試圖緩和自己的狀态,卻在一陣天旋地轉中摔倒在地。
吟平躺在地慢慢緩和自己的狀态,從重影狀态下恢複的視野裡看到了一個令她在意的标簽——竹内。是屍魂界——瀞靈廷區域的櫃子。
吟坐起身,打開這個櫃子。映入眼簾的,是本該在百年前她尚未出生時就被母親銷毀的,種種關于遠山家在遠山德宗治下企圖擴張權力而進行違規行為的罪證。
他把所有可能對她有幫助的東西全部收集起來、整理好一并留給她了。
吟甩手把櫃門重重關上,快速逃離了這個空間。
她回到遊樂園的長椅上,大口呼吸外界的空氣,心頭的若有所失卻始終無法被消解。
他給的“自由”不是托辭、不是借口、不是緩兵之計,是實實在在的,讓她能在任何一個地方重新開始她想要的任何一種生活的準備和籌碼。
他是真的,放手應允了她的分離,并盡其所能為她的未來着想。
他或許曾經有千般不好,但至少在最後他的愛是真的,是完全利她的。
那一刻,延遲的情感像沸騰到極點的水,突然頂開障礙奔流着湧出來。
太晚了。
一切都太遲了。
劇烈的痛苦是吟最先是感受到的精确情緒,她的胸口好像被撕裂了,血液和氧氣都暴露在外界,連每一次呼吸都沉重疼痛到她難以承受,可這隻是個開始。愧疚、遺憾、悲傷……這些更加複雜的情緒緊随其後,亂七八糟地絞在一起,頂在被撕裂的傷口上,不許她将作為保護屏障的皮膚縫合起來。
吟不想陷入這種追悔莫及且毫無用處的悲痛,這份感情已經被她自己斷送了,她不該對着既定的事實傷心,一切都已經無濟于事……可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隻能放任自己以不把眼淚哭幹誓不罷休的架勢痛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如果隻是為了回到瀞靈廷,她本不必把他賣掉的。
如果她早一點發現,她總能用那些罪證……
不,她不會賭,她不敢賭,她不能賭。
吟直起身,她還在抽噎,眼前的景物卻已漸漸清明。
蓮花紋樣的金屬發飾躺在她手裡,被僅存的夕陽餘晖照得閃閃發亮,亮得刺眼。
她握在手中的,似乎不是一個發飾,而是那個人遲到的良心。輕盈的金屬好像變成了沉重的血肉,光滑的觸感逐漸黏膩,溫濕的液體遲滞着下遊,反攀上她的手臂。
這種詭異的感受令人毛骨悚然,她打了個寒戰。血紅色的濾鏡被打碎,世界依舊天清氣朗、手中的東西依然輕盈。
而她,突然有了一種将自己不理智的依依不舍正當化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