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賊人關二在口供上畫完押後,就咬舌自盡了。”
與心平氣和的徐堅遠完全不同,皇帝就差将“愁”字刻在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了。
面前的桌案上,攤着兩張寫滿口供的薄紙。
一張是賊人關二的,上面清清楚楚交代了齊王李景爾和陳貴妃是如何收買他的,如何帶他溜進宮,如何指使他殺害瑞象……
一張是王朋的,上面明明白白交代了鄭炎和李景益是他的同夥,是他帶賊人進的宮,是鄭炎和李景益指使賊人殺害瑞象……
“……”
這兩張口供最神奇的地方在于,和案件所有的細節都對得上,然而除了這個以外,其他都恰好截然相反。
是李景爾誣陷了李景益,還是李景益誣陷李景爾?
孰真孰假,他分辨不清。
他唯一能分辨清的就是,自己體内的暴君血脈正在快速覺醒。
殺!殺!殺!通通死刑!
“陛下,”錢順的聲音适時響起,“鄭淑妃求見。”
“宣。”
鄭淑妃一襲素衣,跪在大殿正中央。
“妾有罪。”
“你有何罪?”
她行了個大禮,将頭沉沉地叩在地面上:“妾知兄炎有罪,然猶庇之;曉其欲犯科,卻未能止之,請陛下責罰!”
“鄭炎做了什麼?”聞言,皇帝前傾着上半身,危險地眯起雙眸。
“兄長不聽勸告、一意孤行,先是指使王朋在靖佑郡君膳食中投毒,被妾阻之,然,兄長利令智昏,竟又尋來死士,令王朋攜其入宮、刺殺郡君,嫁禍貴妃與齊王!”
“你說的都是真的?”皇帝拍案而起,忿然作色,難壓心中怒火。
鄭炎……鄭炎!
他這麼信任他,他竟敢做出這種事!
“妾不敢撒謊,”鄭淑妃豆紅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妾知情不報,請陛下責罰妾!”
“他真是好得很!”皇帝反複幾個深呼吸後,心情終于得到短暫的平複:“……親親相隐不為罪,你先起來。”
“謝過陛下……”她低聲啜泣着站起身,聲音聽起來無所适從極了,“兄長不知為何這些年來愈發鬼迷心竅、我行我素,妾多番勸阻都無濟于事,族中也對兄長怨言頗多——都怪妾!若是妾能早些告訴陛下,兄長如今也不會釀成如此大錯,妾當與兄長同罪論處!隻是……隻是荥陽鄭氏全族上下百餘人都是無辜的啊!這些事他們一概不知,還望陛下寬恕哪!”
兄長啊,為了荥陽鄭氏,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對嗎?
“她竟要舍了我!”
鄭炎又怒又驚,瞳孔震顫着,不可置信的聲音響起,“她憑什麼替我認罪,她憑什麼這麼做?”
“淑妃娘娘已經朝兩儀殿去了,您快想個辦法吧!”他面前的這位婢女曾是鄭淑妃最信任的婢女之一,但不知何時也被鄭炎收買了去。
也許這對至親的兄妹之間,早在不知何時就已經有了隔閡。
“無妨,她沒有證據,她說的那一切都是她的一面之詞,陛下不會輕信的,隻要等陛下傳召我……”
“鄭公!陛下宣您去兩儀殿!”
李知節回到府上時已過申時。
今年的夏日似乎來得格外早,灼熱的日光幾乎要将室外的一切煉為灰燼。
“我想吃酪櫻桃,冰冰涼涼的那種……”她跳下馬車,一刻也忍受不了戶外的炎熱似的,急沖沖殺進府中。
當然,她的神志還沒有被完全烤化,因此當她遠遠路過馬廄時,她還是注意到了那一抹眼生的白。
“府上來人了?”
有婢女迎上來,解釋說:“是驸馬的客人,河東柳氏,柳磐柳郎君。”
“千牛衛?”
“殿下怎麼知道的?真厲害!”婢女露出一雙星星眼。
“我看到了。”李知節朝她一笑,指了指遠處那道身影。
朝成院的院門光明正大地敞着,院裡的景象大喇喇顯露在衆人面前——兩個身量都不小的男人蹲在樹前,跟兩塊巨石一樣,眼熟的那個自然是裴欽,不太眼熟、但那身花蝴蝶似的千牛衛官袍倒十分熟悉,估計就是那個柳磐了。
這倆人大夏天也不嫌熱,狗狗祟祟蹲在那哼哧哼哧的,好像在挖什麼——等等,不會是螞蟻窩?
兩個人年齡加一起都年過半百了,應該沒這麼幼稚吧……
“這兩壇好酒你别一個人偷喝了,等明年這個時候咱倆再挖出來,配上幾碟小菜,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柳磐将手邊的土堆扒拉進埋了酒壇的淺坑中,美滋滋地幻想着,“哈哈哈哈!快哉快哉!”
“……”
對面的好友不僅沒有理他,還扔下了手中的活,“騰”地站起了身,于是他疑惑地擡頭看去。
“?”
裴欽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很奇妙的神情,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不過,如果硬要他形容的話……那就是一副又傻又憨又故作矜持的少男懷春的笑容。
“還沒喝就醉了?”柳磐嘴上嘟囔着,順着他的目光扭頭看去。
“殿下回來了,我去打個招呼。”他拍拍柳磐的肩……順便蹭了蹭,于是附着在手上、已經幹透的泥土像下餃子似的呼啦呼啦落了柳磐一身。
“喂!”柳磐不滿地低喝了他一聲。
主人家回來了,做客人的自然也要前去拜會一二。
于是兩個略顯狼狽的年輕郎君就這麼停在了李知節面前。
“殿下回來啦!”
聽見這道甜美的聲音,柳磐忽地牙根一酸。
“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