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清晨,李景益是被海量的消息吓醒的。
母親和舅舅一夜之間反目成仇,在禦前互相攀咬推罪、大吵一架,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雲兒,究竟是怎麼回事?”他舔了舔幹裂的下唇,急得團團轉,“阿娘可還有什麼要跟我說的?”
“娘娘從齊王妃那裡得了訊息,鄭公早與突厥人勾結在了一處,他通敵了!齊王已經掌握了證據,若是事發,殿下您、還有荥陽鄭氏不都要跟着完了?”雲兒歎了口氣,“所以娘娘昨日才不得不替鄭公認了罪哪!”
“舅舅他怎麼就通敵了,阿娘确定嗎?”
“千真萬确呀,殿下您想想,鄭公之前非要在長延節當日對瑞象下手,絲毫不怕事情敗露為突厥使臣所知,這不就已經能說明很多了嗎!”
“對……”他攥了攥拳頭,忐忑不安地吞了吞唾沫,語氣十分捉急,“那我舅舅下獄了嗎?”
“沒有,陛下态度不明,昨日既沒有懲處鄭公,也沒有懲處娘娘,隻是說,此事他自有定奪。”
“事情都發展到這般田地了,怎麼會沒個定論呢!”李景益一拳砸在桌上,凝眉苦思。
大理寺那邊人證也有,口供也有,事情已經查的八九不離十了,事實究竟如何、父親心中怎麼會沒有數?仔細一想就知道,此事必定是舅舅為之的啊!
突然,一個念頭如流星一般從他腦海中劃過。
“我知道了……”他雙眼失神,喃喃着,“父親不是不知道真相,也不是不知道該如何處罰,他是在逼我做出選擇啊……”
“殿下這是什麼意思?”
他絲毫沒有猶豫:“我這就進宮面見父親,為母親求情。”
兩儀殿中,鴉雀無聲。
皇帝端坐其上,鎮定自若,鄭淑妃與鄭炎分坐兩側,如坐針氈。
他們兄妹二人,都對皇帝今日召見的原因心知肚明。
皇帝當然知道真相,有鄭淑妃的指控、有王朋的口供在前,鄭炎的反駁就顯得格外單薄了。
之所以沒有蓋棺定論,完全是因為,皇帝舍不得。
鄭炎的确是一把很好用的刀,這一點在過去的前十幾年中,都得到了充分的驗證,如果因為指使人殺害瑞象、嫁禍皇嗣而棄之不用,他的确感到有些可惜。
鄭炎此舉他也勉強能理解,為了黨争、為了奪嫡麼,他也不是沒有經曆過——可恨,但不多。
所以,他需要一個人來替他做選擇,承擔選擇的一切後果。
李景益就是最佳人選。
如果李景益要棄母保鄭炎,這的确合他的心意,而且相應的,對一切負責的人會從他變為李景益,包括錯斷冤判的風險,包括無情無義、不忠不孝的罵名。
如果李景益選擇保母棄鄭炎,可惜也沒辦法,誰讓鄭炎罪有應得,盡管失去了一把好刀,但他至少收獲了一個明辨是非的孝子,不是嗎?
李景益就是這個時候進殿的。
“請父親聽兒一言,”
鄭炎死死抓着木椅的扶手,目不轉睛地盯着他,鄭淑妃微微側過臉,緊緊抿着唇,不願再聽下去了。
“舅舅一時鬼迷心竅、誤入歧途,還請父親看在舅舅這些年恪盡職守、為大成鞠躬盡瘁的份上,就饒過舅舅這一回吧!”
消息很快便乘着夏日燥熱的風來到了齊王府。
“真是蠢人。”李景爾聽聞後,立刻冷笑着下了結論。
李散默默瞥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
“連選擇都不會做,李景益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還在喋喋不休,“如果是我,我就不會這麼選。”
“怎麼說。”李散還是搭理了他一句。
“鄭炎手握千牛衛,背後又有荥陽鄭氏的支持,棄之不是可惜?”他撇着嘴搖了搖頭。
“鄭淑妃也能得到荥陽鄭氏的支持。”
他發出一聲嗤笑,不屑一顧道:“鄭淑妃能獲得多少支持,女子怎麼能跟男子相提并論?”
“……”李散摸摸鼻尖,深感慶幸李知節不在,“大哥知道鄭炎通敵叛國,還怎麼會保下鄭炎、反而推自己的母親出去領罪呢?”
“嗨呀這不好辦,既然謀殺瑞象、誣陷皇嗣這罪都能推給陳貴妃,通敵叛國也一律推給她不就是了?為了大業,犧牲這點兒算什麼……”
他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李景爾還在發表見解:“雖然現下因着突厥使臣還未離開的緣故,父親沒有在明面上處罰鄭炎,隻是說鄭炎舊疾複發,特允他回府‘閉門休養’兩個月,但等到突厥使臣徹底離開大成,父親第一件事肯定就是将鄭炎下獄了,處斬雖不至于,但流放肯定逃不掉了……真是可惜,反正如果是我,我就不會這麼蠢,這種事肯定是要保能帶來利益更多的那個啊。”
李散隻笑不語。
他隻為陳貴妃感到悲哀。
金烏西墜,然而,長安城大小街巷上仍然人來人往,各坊絲毫沒有關閉坊門的意思——隻因今日是長延節大酺的最後一日,全長安的百姓都還沉浸在這場晝夜不息的狂歡中。
赤紅的餘晖穿過層層疊疊的樹葉,星星點點地灑在這座庭院中。
也灑在通伽達幹那張五官立體的面孔上。
前天長延節發生的一切都落在了他的眼裡。
大成老皇帝的兒子們表面上似乎和和氣氣的,但看他們對視時如刀一般的眼神,看他們交談時個個口蜜腹劍、話裡有話,他便知,他們實際上就是水火不容——這簡直和他的兄弟們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