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将來要給這丫頭許戶人家,至多也隻能配個像孫家阿水那樣的莊稼漢,家裡有地,還有犁地的牛,一頭拉磨的騾子,甚至一口安身立命的窯洞。
男人在心裡琢磨着,也是時候琢磨了,前些日子,那孫二娘就來家裡說過媒。他尋思着,挑來選去,他家三妹頂天能配個開磨坊的王家老幺,但是王家老幺這人比較滑頭,及不上孫家阿水老實忠厚。
隻是他還沒給孫二娘答話,這丫頭竟在一個路人身上動了點心思。
秦三卻不承認:“我才沒有!”
她心裡門兒清,身後那位是披綢挂緞的矜貴公子,而她則是粗布麻衣的鄉野丫頭,不消她大哥提醒也知道高攀不上,斷然不敢存非分之想。
中年男人沒再搭話,而是目光沉沉地望着前方一望無際的土坡和縱橫交錯的溝壑,秦三瞄了眼她大哥秒變陰郁的側臉,也不再吭聲,隻顧着往前趕路。
跟上來的青衣客卻突然出聲:“請問二位,知道黃河怎麼走嗎?”
二人聞聲駐足,秦三忙道:“知道,繞過那道山梁往前,看見那棵又低又矮、光秃秃的樹了嗎……”
青衣客嗓音溫潤:“抱歉,我眼睛看不見。”
聞言,秦三蓦地一愣,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首先直視對方的眼睛,這明明是一雙含情脈脈的丹鳳眼,但是瞳色有些淡,因為目不視物,透出幾分空洞感。
對視的間隙,秦三才發現他的目光是分散的,雖然好像在看着她,視線卻沒有半分焦距。
他居然看不見。
秦三猝不及防,這麼好看的人竟是個瞎子。
可他一點兒都不像個睜眼瞎,他昨晚明明穩穩當當接住了她遞過去的那碗米湯,雙手絲毫沒在虛空中胡亂摸索,就好似看得見一般,而且走路也——秦三這才注意到對方手執竹杖,其實是一根盲杖。
秦三突然覺得怅然,對初次謀面的陌生人生出幾分可惜之情來,于是嘴快道:“其實我們也……”
她話到一半戛然而止,因為被旁邊的大哥掐了一把。
中年男人接過話:“你一直向東走,大概再有十來裡地,就到黃河邊了。”
青衣客:“多謝這位大哥。”
“不必言謝。”
待青衣客往山道東去,秦三才拽了拽她大哥的衣袖,低聲道:“山道這麼多懸崖溝壑,前頭又是峽谷,他看不見,若是滑了腳很危險的,反正咱們也要過河,為什麼不順便給他領個路。”
“他一個瞎子大老遠的能從長安走到這兒,讓誰領路了?你倒是看得見,你還摔個大跟頭呢,我看瞎子都比你強。”
秦三佯怒:“你又數落我!”
中年男人語氣有些無奈:“咱們跟他不是一路人,何必同路。”
秦三便沒再吱聲兒,有些出神地望着青衣客颀長的背影,衣袂飄在寒風中,格外清雅出塵。
青衣客獨行半日,路過一處僅僅隻有幾戶人家的小村莊,年邁的老人坐在窯院兒門口的石墩上,将一根根泡軟的荊條從水盆裡撈出來編成菜籃子,能讓家裡小孩兒帶去集市上換糧。
青衣客上前讨水喝,老人顫巍巍從石墩上起身,佝偻着背,推開用荊條編織的院兒門進屋,沒一會兒,端着小半碗渾濁發黃的水蹒跚走出來,遞給青衣客:“喝吧!”
他接過就喝,入口一股濃濃的泥腥味兒,青衣客微微蹙眉:“老丈,這水……”
老人以為他還想讨要,連連擺手:“就這麼小半碗,多了沒有咯。”
“不是,這水怎麼有股泥腥味兒?”
“哦,你是外鄉來的吧,一看就是講究人兒,喝不慣咱這兒的水,”老人睜着那雙昏花的眼睛打量青衣客,“咱們這兒旱呐,要走幾裡地去圪垛村的窯井裡挑水喝,窯井底下沉得都是泥土,自然一股子泥腥味兒。”
怪不得,青衣客沒再猶豫,一仰頭飲盡。
“你要是早兩日來,還能喝上我缸裡存蓄的雪水,那個幹淨,沒這股泥腥子味兒。”老人接過空碗,笑呵呵道,“家裡的壯丁出遠門趕腳去了,這回走得遠,快倆月沒回來啦,剩下個半大的小娃娃,跟我這糟老頭子一樣使不上力氣,每次隻能挑半桶回來,吃水不容易,桶裡就剩個底兒,隻能給你半碗解解渴。”
“多謝,半碗足夠了。”他又向老人問路。
老人三言兩語跟他道明方向:“離這兒也不遠了,咱們以前也是飲大河裡的水,那水更渾……哦對了,你是要過河還是坐船啊?大河入冬就給凍上了,渡口也沒什麼人蹲守,好幾個月不行船啦。”
“過河。”
“過河倒是可以,冰河現在還能走人,就是冰面濕滑,你可得行穩當些。”
告别老丈,青衣客迎着凜冽的寒風一路前行,竹杖一下下點在凍硬的地面上。
目盲并沒有影響他的腳程,青衣客來到冰封的河灘邊,迎着風向駐足,一站就是大半日。
天下還未統一之前,這裡曾是秦晉兩國的分疆處——秦晉大峽谷。
黃河仿佛從九霄雲外破空開山而來,集流彙溪,将黃土莽原一分為二,可謂“巨靈咆哮掰兩山,洪波噴流射東海。”
兩岸山高峽深,陡壁岩層中嵌了無數形狀各異的懸石,一些膽兒小的百姓是不敢貼着崖壁走的,唯恐某塊松動的懸石掉下來将腦門兒砸個血窟窿,多半就活不成了。
以往奔湧的大河被寒冬冰封數尺,堅實的冰層連通兩岸,可供人畜車馬來往通行。
三三兩兩個路人頻頻側首,送炭的雜役牽着騾子,踩着堅冰來回過了兩趟河,有些古怪地看着這個在河灘邊紋絲不動的青衣客。他站的時間越長,越像一尊豎立在此的雕塑,隻有衣袂在寒風中靈動飄飛。
“嘿,真是個怪人。”送炭的雜役低喃了一句,很是摸不着頭腦,而且那人還閉着眼睛,總不能是杵在這睡覺呢吧?
怪人兀自靜立許久,看似在閉着眼睛走神,但四面八方的雜音潮水般灌入耳中,他甚至能聽見厚厚冰層下流動的水聲,還有逆風中飄來連鐵碰撞時所發出的陣陣聲響,哐啷清脆。
青衣客微微側耳,仔細捕捉逆風中那串聯鐵碰撞之音,混在嘈雜的鬧市聲中,接着咯吱一聲門窗推開,有女音尖細高亢地喊了一嗓子:“那個誰,磨鏡的……”
連鐵是磨鏡、剪、刀的匠人走街串巷時招引女客的響器,以幾片鐵葉疊制成一串,搖起來锒铛作響,似鐘似鈴,稱作驚閨。
女子的後半句被其他販夫此起彼伏的吆喝聲淹沒了,隻餘連鐵片叮鈴哐啷。
青衣客耳膜蓦地一震,即刻擡手掩耳,将神識自方圓幾裡外收斂回來,仿佛突然回了魂,終于不像個僵立河灘的雕塑了。
青衣客手執竹杖點了點幾塊路障,擡腳踩着布滿裂痕的冰床,繞過支棱在腳下的大片冰淩,橫穿過秦晉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