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營帳中。
卓長钰名為赢不染的謀士,但到底也算半個階下之囚,想要有多好的待遇那定然是不可能了。
他是成功進了君王的營帳,但君王的床榻一時還不是他可以染指的。
今天晚上,他最終的栖息之地是離赢不染約摸三四米的地方,鋪在地上的一套被褥,辦事的人還算是貼心,在褥子下墊了層竹席。
看着不怎麼樣,卻是個符合他如今身份的待遇。
卓長钰坐在自己今晚的床榻上,心情不錯的拍了拍松軟的被子,這一舉動引得另一個人視線牽引過來,張口便問:“笑什麼?”
“我笑……”卓長钰頓了頓,也沒故意拖延,彎起眼睛毫不避諱的對上赢不染的目光,溫聲道:“去年這個時候,我還在齊國的營帳裡,思考如何割下大王您的頭顱。”
昔日戰場對立,都放言說過要取彼此性命,這裡頭可未曾摻半點玩笑成分。
燭火昏黃的光跳動在赢不染臉上,光影拉扯不停。
赢不染這個人,除了上朝和作戰,别的時候甚少老老實實穿衣服,就像如今,衣襟大敞,将勒着紗布的胸膛完全袒露出來,那紗布緊勒着皮肉,弄出個不大不小的弧度,虧得赢不染膚色偏深,不然隻怕要發紅。
……我想這個作甚?
卓長钰才要移開目光,就見那不好好穿衣服的家夥一甩袖子朝他走過來,直到卓長钰面前站定,伸出手去抓卓長钰後腦的發,卓長钰不閃不避,任由赢不染動作。
不疼,隻能感受到頭皮微緊。
不等卓長钰仔細感受頭皮上傳來的觸覺,眼前人便已彎下腰身,那不知什麼時候散下來的微卷發絲,就垂在卓長钰眼前,半遮半掩着後頭的山峰,隐約起伏。
外間忽然刮起風,一縷風鑽過營帳的縫隙,将裡頭的蠟燭吹滅,随着煙霧升起,帳内陷入黑暗。
略顯粗劣的大掌從後腦移動至臉側,溫熱的體溫穿過薄繭落在卓長钰臉上。
一片黑暗,卓長钰卻覺得自己能看見那雙異色的雙瞳。
“卓、長、钰。”
赢不染幾乎是一字一頓,借着黑暗表達自己也不明緣由的問題。
“孤最近瞧着你,忽然有幾分順眼。”
真真是一副好皮囊。
從前在戰場,隔着千軍萬馬看不真切,刀兵相接時彼此雙眸對視,赢不染也曾對着那銀甲長劍晃過神。
後來那敗犬傷痕累累,氣息奄奄,赢不染也能從那破敗的身子骨上瞧出幾分清麗來,自己都覺得混賬。
這些日子他想了又想,意氣風發的卓長钰他見過,淪為喪家之犬的卓長钰他也見過,就琢磨着上輩子的時候,跟在長甯侯身邊的卓長钰是什麼樣子。
想來想去,又發現似乎并不滿足于窺視那一個樣子。
畢竟,如今人都在自己身邊了,想看什麼不是唾手可得。
卓長钰垂下雙眸,眼底閃過一絲了然,臉上仍舊是笑吟吟的模樣,笑容幅度完美無缺,甚至都能讓赢不染感受到他臉上肌肉運動的行迹。
發燙。
“蒲柳之姿,大王擡愛。”
“蒲柳?”赢不染嗤笑一聲,毫不掩飾話語裡的不屑:“你若是蒲柳,那這天下大半的臉蛋都是路邊枯楊了。”
卓長钰說:“枯楊亦有枯楊之美。”
“願聞其詳。”赢不染聲音更近了些,氣息灑在卓長钰臉上,嗓音懶懶:“說不好,要罰的。”
“枝丫蜿蜒,風雨镌刻進蒼老枯敗的皮囊……”
卓長钰擡手去蹭赢不染的臉:“樹梢或許還停留着一兩片不肯離去的葉,它在等什麼?”
赢不染觸電一樣退開,後知後覺自己的狼狽,當即便沉了臉色咬牙道:“孤在問你。”
“我也在問大王。”卓長钰晃了晃才碰過赢不染臉頰的手,指尖在空中輕點了兩下,對上他的眼:“您剛才在想什麼。”
無聲的碰撞在軍帳内發生,此時此刻,赢不染連外頭的半點聲音都聽不見了,就好像全世界都隻剩下眼前的手。
隻剩下卓長钰。
赢不染戎馬半生,少時艱辛對他來說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這樣堪稱勾心鬥角的對決他許久未曾做過,如今被卓長钰這唇舌逗弄的,簡直是萬分不适。
卓長钰那張嘴,合該拿個東西堵上才是。
卓長钰薄唇輕抿:“大王,是不打算回答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