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日頭斜斜挂在天際,曬得人昏昏欲睡,萬府一片寂靜,主人們或是不在家中,或是正在小憩,婢女和仆役們也紛紛回了房間躲懶。
安靜的回廊内,陽光投下的斑駁光影在彩繪影壁上晃動,忽然穿堂風掠過,落葉在青石闆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将來人輕微的腳步聲遮掩得幾不可聞。
萬玖外出歸來,貼着影壁小心潛行,前進的方向卻不是他住的五房院子,而是主院萬之洵的房間。
他連着溜出府幾日,要查的事終于有了眉目,此刻便是要去萬之洵書房查證。
“你站住!”
萬玖被熟悉的聲音叫住,不得不轉身站定,對來人行禮,“阿耶。”
萬玖的父親萬之淳身形瘦削,眉間刻着幾道常年蹙眉讀書留下的細紋,因早已習慣了旁人的輕視,看人時面上總是帶着幾分謙卑的笑意。
然而,溫和謙遜都是對旁人的,面對萬玖,萬之淳總是嚴厲,“你離家出走之後主動回來,我以為你想通了,終于肯好好用功讀書,沒想到你還是這般冥頑不靈!你這幾日都去了何處,你又要胡鬧些什麼!”
類似的對話多年來發生過許多次,這一次萬玖沒有像過去一樣吵鬧撒潑,而是深長地呼出一口氣,擡眸直視萬之淳,“從小到大,不管我喜歡什麼,做什麼,在阿耶眼中都是胡鬧,那麼敢問阿耶,究竟我要怎麼做才不是胡鬧?是不是隻有我像大伯父一般,考取了功名,攀附上權貴,有了官職,有了為萬家謀取利益的能力,如此您才會覺得我沒有胡鬧?”
“放肆,怎可如此說你大伯父!”萬之淳厲聲呵斥,“萬家能有今日,靠的都是你大伯父,無論外人如何看待、談論他,你都不該聽信那些人的話,你理應對你大伯父心懷感激!”
萬玖眼眸中浮出深深的疲憊和無力,“萬家的榮華富貴确實靠的都是大伯父,可是,阿耶,若這榮華富貴得來不正,您還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嗎?”
萬之淳瞳孔猛地一縮,“你什麼意思?”
萬玖向前兩步,“阿耶,若大伯父确如外面的人所說,甚至可能還做過更卑鄙、更過分、有違律法的事,您會怎麼做?”
在萬玖直勾勾的眼神中,萬之淳面色漸漸漲紅,在片刻的手足無措後,擡手甩出一巴掌,“不孝的東西,如何輪得到你來逼問我?回房間去,沒有我的允許,再也不許出來!”
沒有答案便是答案,萬之淳的立場已是再清楚不過,萬玖早料到會是如此,心中也說不上失望,轉過身走向與萬之淳相反的方向,“兒子自知不孝,不敢再勞煩阿耶費心,繼母生的弟弟乖巧聽話,阿耶還是多将心思花在弟弟身上吧,或許弟弟有能力令阿耶如願。”
“來人,人呢,出來!”萬之淳高聲喊來數名躲懶的仆役,“抓住他,把他送回房間,将門鎖上,任何人都不許放他出來!”
萬玖被家中仆役七手八腳地擡回了房間,但是幸好,他自小離家出走的經驗豐富,沒有人能困得住他,這一次也不在話下。
被關的第二日清晨,萬玖撬開門鎖,輕手輕腳地溜出五房院子。
按萬家人的作息習慣,此刻萬之洵已出門去上直,萬之淳則回房讀書,而下人們在伺候主人梳洗、用朝食、出門之後,此時都在用飯,萬玖掐準了時機,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萬之洵書房。
推開門的瞬間,書房内沉澱的經年的墨香撲面而來,萬玖輕輕關上房門,直奔書架,打開存放紙張的樟木箱翻找。
萬之洵擅寫文作賦,對手稿十分愛惜,就算有瑕疵的也會仔細收藏,從不丢棄,既然他當年曾将一份手書交給永慶公主,那麼這些經年紙張裡或許就有當年的手書的草稿。
隻要能找到草稿,便可證實萬之洵當年做了什麼。
不知不覺間紙張散落一地,萬玖翻找得投入,渾然未覺書房門再次被打開,一修長身影站在書房門口,面容隐在陰影中,看不清表情。
“阿玖,你在做什麼?”
萬玖手腕猛地一抖,雙腿如灌了鉛般沉重,動作遲緩地轉身朝向門口,“大伯父……”
萬之洵和顔悅色地走向萬玖,笑眯眯地問:“阿玖,你來大伯父的書房,所為何事啊?”
見萬之洵沒有立時逼問,萬玖稍稍松了口氣,編造理由道:“阿耶督促我用心學習寫文章,我想着大伯父文采斐然,所以便想借幾篇大伯父的文章,拿回去誦讀,盼着能有些心得。”
萬之洵彎腰去撿掉落在地的紙張,“有上進心是好事,你阿耶見你如此,心中定然也很欣慰。”再擡起頭時,萬之洵依舊在笑,眼底卻像覆了一層冰霜,“不過,你昨日同你阿耶大吵一架,這又是為何?”
萬玖一副吃驚的模樣,“我同阿耶大吵一架?這話大伯父是從何處聽來的?我昨日是頂了幾句嘴,惹了阿耶不快,但阿耶已懲戒過我,這事昨日便已過去了,何至于引得大伯父也費心過問。”
溫和的面具徹底碎裂,萬之洵眼神愈發銳利,步步逼近萬玖,“是嗎?你是不是以為,我不知道你昨日對你阿耶說了什麼?你是不是也以為,我不知道你多次來書房偷聽?愚蠢,這府裡的事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萬玖被迫一步步向後退,直至後背撞上冰涼的牆壁,終于從驚慌中回過神,記起自己來此的目的,挺直脊背梗着脖子質問:“既然你都知道,那你究竟有沒有做過?”
萬之洵嘴角浮起一絲若有似無的冷笑,“做過什麼?”
“你說你手上染血,堂姊手上也染着血,你是不是殺過人,還逼迫堂姊殺人?”
萬之洵眉梢微微一挑,眼神輕蔑,“阿玖,說話要講證據。”
“我有證據!”萬玖聲音越拔越高,幾乎成了嘶喊,“我查到了,當年你在桓公門下時,曾有一同僚兼好友,可是當你投靠永慶公主之後,那人就不明不白地消失了!你殺了他,這是你投靠公主的代價,對不對!”
萬之洵沒有回答,緩緩踱步至書房門口,萬玖以為自己說中了萬之洵的痛處,卻沒有看到萬之洵眼底翻湧的陰鸷。
“來人,書房裡進了賊,将人給我捉出去!”萬之洵高聲喚人,“還有,去叫之淳過來!”
萬玖感到不對,立刻拔腿欲跑,可是,已經晚了。
萬之淳匆匆趕到時,萬玖已被綁上條凳,而萬之洵身側隻有幾名簽了死契的萬家仆役。
萬之淳看着仆役手中的大竹闆,心知不妙,小心翼翼地問萬之洵,“長兄,這是怎麼了,是阿玖做錯了什麼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