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省城下起了毛毛細雨。秋雨伴着秋風,讓原本幹燥清爽的天氣增添了一份寒涼和濕潤。雖然對細雨飄零偶有抱怨,但省城的市民依然為了生計而忙碌奔波,沒人在乎這細雨朦胧的天氣何時結束。
阿文也在奔波,不過他不為了生計,而是為了自己的事業。
進入下半年,阿文突然仿如腳上騰雲駕霧,在事業上躍升了一個大台階。
阿文自從去年近乎單槍匹馬解決了埔崗區地塊的電塔遷移事件之後,嘉士拿公司的高層就對這個路子野的經理人頗為刮目相看。在一衆高管看來,公司要想在國内的地産市場上大展拳腳,自然少不了需要阿文這種能力出衆的項目總來布局操刀。
國内和香港不一樣,大部分的市場處于初始荒蕪和混沌未開的狀态。這裡不需要被條條框框所制約的管理團隊,而是需要能單騎獨走長坂坡的職業經理人。
顯然,阿文就是這種理想的職業經理人。
有了高層的這份信任和支持,阿文不僅提升了待遇,更增加了手上的權責:公司增設了埔崗區分公司,阿文順理成章地成為新公司的老總。
和以往不同,嘉士拿這回在分公司采用了全新的管理模式——向國内的同行看齊,采用分公司項目總承包制。總部把分公司看成一個承包商,全面放權,隻考核業績和利潤;放開管理流程,着重管理成果。
說一句通俗易懂的話,阿文現在搖身一變,成了獨攬大權的地方大員。
權力越大,責任越多。公司賦予自己如此寬廣的平台,阿文自然要懂得投桃報李;現在的他凡事不敢怠慢,凡事親臨一線,完全是一副沖鋒陷陣的猛将模樣。
即便是細雨牽繞的今晚,阿文也毫不例外地出現在項目的工地上。
這是阿文第一次親自操刀整個項目,從項目的立項、設計、施工、融資到銷售,阿文貫穿了前後所有的事項,許多關鍵的事務他必須親自調查,親自拍闆;即使遇到任何困難和問題,也隻能單靠自己解決——獨攬大權,意味着你位于最高處;高處從來不勝寒。
項目位于埔崗區的北邊,地塊原本為另一個開發商所有。但原來的開發商遇上金融危機、資不抵債,讓嘉士拿公司趁機低價拿下。拿下地塊後,公司就交給阿文全權處理,目标隻有一個:兩年内完工,三年内完成銷售;項目毛利不能低于貨值的兩成。
項目名稱也是阿文給命名的,叫山水一品。山水一品,按照阿文的設想,就是要有山也有水;而且,還得是好山好水。
項目的北面本就是一座小山丘,山是有了,但水可沒現成。阿文沒有妥協,他把眼光投到距離項目約一公裡遠的一條小河湧;在阿文的規劃裡,項目的水源就是從這條小河湧裡引流。小河湧原本屬于附近的一個村莊,阿文就通過關系找到村裡的長老和村委,花點錢辦點事,順利地在小河湧旁建了一個水閘和泵房,用于抽水、蓄水。
把水引到樓盤裡,做一個水系,貫穿整個樓盤的角落。這是阿文給設計院下的指令。有人反對阿文的設想,認為這個水系的構思成本過高,怕是得不償失;阿文不予反駁,依然我行我素。有人認為,河湧的水質一般,引入這個水系怕會影響項目的居住質量,阿文一樣不予反駁,堅持我行我素。
阿文自有自己的考量。這是他自己負責全面操刀的第一個項目,自己不但要完成公司的考核要求,也要力争做出自己的風格和項目特色,在行業内給自己樹立一個标杆,打造屬于阿文自己的個人影響力。其次,項目所在的埔崗區北部,目前的房地産開發也是如火如荼,各大公司都競相在此地拿地開發。未來數年間,這裡将有數個樓盤同期上市;在這種激烈的市場競争環境下,阿文的項目要想上市大賣,那就必須另辟蹊徑,提升項目的競争力;而水系的構思,正是這個競争力的具體體現。
至于反對自己的各路人馬,阿文隻能隐忍不發,故意視而不見。反正自己現在還是分公司的老大,自然還是自己說了算。
獨攬大權難道不就是為了獨斷專行嗎?幹就是了。
迎着撲面而來的毛毛細雨,戴着白色安全帽的阿文開始在工地上巡視着。今晚,項目第一期的一号樓迎來最後一次的混凝土澆築——這意味着項目的第一棟已經事實上封頂。
這個重要的時刻,阿文必須親眼見證。
在項目部的員工、監理人員和施工單位包工頭等人的簇擁下,阿文先乘着施工電梯,後又踏着臨時樓梯來到了一号樓的頂部。在這裡,他看見了幾十個工人正給一号樓的封頂做最後的努力;泵車送出的混凝土源源不斷地從地下傳送到樓層的最頂部入倉,工人們則利用刮杠将帶着餘熱的混凝土平倉、振搗,塔式起重機在一旁提供着照明,監理單位的專業工程師帶着測量工具在旁站和測量。一切工序都在有條不紊地展開,阿文站在衆人之中看着樓頂密密麻麻預埋的鋼筋被混凝土一步一步逐漸埋沒,七上八下的心終于稍稍放下。
“胡總監,你們監理白天把模闆和隐蔽部位的驗收工作都做完了嗎?”阿文轉頭看着身後的監理單位的負責人胡總監。
“都做了,鄭總。你等一下可以去我們監理的資料室檢查一下過程資料。”胡總監辦事比較穩妥實在,該辦的手續都一應辦好。
“看我就不看了,過幾天區住建局和質監站要到這一帶的項目抽查現場,我今晚是提前給你們打預防針,你們的資料、我們的資料和施工單位的資料,都要做好被抽查的準備。還有,胡總監這幾天就麻煩駐紮在這裡,要是上面的人來,發現你這個總監不在場,肯定是要開罰單的。你知道的,區裡上星期一個工地出了大事故,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因為現場監理疏忽管理導緻。發生這種事情,你們監理是責任人,也是背鍋人啊。”阿文知道監理的潛規則和現狀,但還是要提前警示一下。
“明白,鄭總。我這邊已經通知幾個專業的監理工程師到場,到時候保證不給項目添麻煩。”胡總監也深知事情的重大。上面巡檢,不出事好說,出事不好說。
“胡總,你看,還是我們鄭總年輕有為啊,任何事情都考慮周到全面,真是難得獨當一面的大将啊。”站在胡總身旁的一個中老年矮胖子擠眉弄眼,馬屁拍得相當及時。
這個矮胖子是項目的包工頭,他姓劉,和阿文是同一個縣城出來的。劉胖子一家在八十年代就來到省城,從最簡單的工地搬磚做起,一步步逐漸成為埔崗區乃至省城東部數一數二大包工頭。
阿文知道劉老闆來頭不小,加上又是膠己人,所以對他倒是禮讓三分。何況,劉老闆不僅馬屁拍得好,其他的工作也做得很到位:比如知道阿文很忙,照顧到自己的小家庭但卻無暇顧及嶽母家;于是劉老闆專門派上一個司機和一個保姆,上門到阿文的嶽母家伺候。這既讓嶽母喜出望外,也讓阿文頗有面子;畢竟,嶽母一旦出門逢人便說自家的女婿多有出息,連司機和保姆都給自己配上。
一個獨攬大權的人,哪怕再怎麼清高和自我,也無法抵禦來自權力的魅惑。
“是啊,劉總。鄭總是我見過的,最年輕有為的項目總了。”胡總監夾在兩人中間,自然必須陪笑應對。他不是一個喜歡阿谀奉承的人,但現實總是讓他折腰示好。
“好了,兩位老闆,你們就别吹捧我了。其實啊,項目有今天這樣的成績,還是大家的功勞嘛。你們各司其職,按部就班,一定就能把山水一品這個項目給做好,做出成績。”阿文的官腔也有一套,糊弄起來也是輕車熟路。
話畢之後,阿文就把目光投向離此處不遠的二号樓和三号樓,和即将封頂的一号樓相比,二号樓和三号樓還是半截高的矮子。想來,阿文的腦子裡已經開始琢磨着怎麼加快這兩棟樓的建設進度。
“劉總,今晚工地上有多少人?”阿文開始發問。
“鄭總,今晚加班的大概有六七十人吧,其他的工人都休息了。”劉老闆心裡有數,畢竟多少人上工,就意味着需要給多少人算工錢。
“你們一号樓幹了三個月,從出地面到封頂,用了六十天。這二号樓和三号樓也是差不多時間出地面的,這兩棟封頂大概還要多長時間?”阿文繼續追問。
“這個,這個,鄭總,我們也是按照施工進度來安排排班的。”對于阿文的追問,劉老闆感到有些意外。
“我知道,和合同和方案來排班。不過,我們的合同也隻是說了最低限度的進度要求,現場這個進度,還是有些落後了。”阿文開始提出自己的要求。
“鄭總,這二号樓和三号樓的圖紙,設計院還沒完全發完呢。而且發過來的圖紙也不是蓋章過審的;你看看,施工單位和劉總這邊,是不是不能趕得太急啊。”一旁的胡總監怕欲速則不達,他小心翼翼地提醒阿文,還是要按照客觀規律和流程辦事。
“胡總,我剛才來工地的時候,路過離我們項目部不遠的另一個樓盤,埔崗山麓。那個項目是本地的私人老闆搞的,比我們晚了兩個月,三證這些手續也不齊全,但不妨礙人家也是加夜班啊。現在他們那裡,基坑也挖好了,下面的澆築我看也做得七七八八了。我估計,他們連試塊測試都沒有就直接幹的。現在的行業就是這樣,講究的是一個速度。當然啦,我不是說大家的速度慢了,而是鼓勵大家可以再快一點。”阿文自己的決定,容不得其他人辯駁。
他的焦慮,根源在于他和公司的協議上。在這份對賭協議裡,阿文為了融資,讓總部給自己的分公司擔保,從銀行和總部資管中心借到了五千萬的貸款。五千萬的貸款,光一年的利息就要支付五百萬。對于阿文和整個項目而言,這就是一筆天價的開支。
整個項目的貨值也就四個億,抛去拿地、建安、營銷和管理的成本,再減去借款的本金和利息,即便是能夠穩妥賣掉整個貨值,扣除了稅費,純利也不過五千萬。
能提前一天還清利息,自己的焦慮自然就減輕一天。
“鄭總,你說的事情我們照辦,一定照辦。”一旁的劉老闆自然懂得裡面的道道,他一邊說話一邊看着還有些懵懂而耿直的胡總監。
“大家都下去吧,在下面簡單開個碰頭會。”阿文說完,自己利索地先行下了樓梯。
衆人以為加班到此結束,未曾想阿文居然還要開會;大家面面相觑,但又不敢發作。
見衆人跟着自己下到樓底,阿文便招呼來了胡總監和劉老闆,并讓自己的助理小梁留下,并指示其他人等大可先行離開。
衆人離去之後,阿文找了一個偏僻些位置,讓三人一同過來。三人随着阿文走到偏僻處,阿文便給三人各發了一支煙。
“這麼晚了還麻煩你們,我心裡也很過意不去。”阿文給胡總監先點上煙。
四人抽起了煙,頓時黯淡中多了四個紅色的小點,每個小點上都飄浮着一股灰白色的雲霧,和周邊的瀝瀝細雨相映襯着,倒也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