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教授,您的分析真是一針見血。”胡同學内心除了敬佩,還是敬佩。
“你繼續說一說詳細的内容,比如你課題裡提到的競争負面效應。”陳昭梁撇撇嘴,他呷了一口咖啡,神态輕松。
“這是試錯成本的一部分。不是所有的縣域競争都是良性和有效率的。從标準理論上講,這種縣域競争本身就是不符合理論假定。縣域競争的負面可能有兩種,在課題報告裡我都提到過。一個是縣域競争沒有制度上的約束,會存在和宏觀政策和現行制度的沖突;一個是很可能會損害市場的效率,畢竟縣域競争再進一步,就會涉及到微觀層面的商品和貿易市場。而且,從長遠上看,這種競争的實質是會損害帕累托最優。”胡同學面對陳昭梁的詢問,對答如流。
“嗯,任何不符合标準理論的假定,都肯定是損害帕累托最優。關于這一點,你在正式論文裡一定演繹清晰,因為這個結論,是整個課題的靈魂。我們認定的标準理論裡面,是不允許縣域經濟競争這種怪物存在的;你是博士生,這個規則應該是明白的。所以,你的結論部分,或許要做一些細化,我看你的課題報告,對于結論部分還是有些含糊。一定要給評審委員會明确你的結論,一個是合理性的部分,解釋為什麼它是合理的,另一個是符合标準理論的部分,要充分說明它不存在帕累托最優。我說的,你可明白?”陳昭梁的口氣變得嚴肅,這是師傅正式向弟子傳授自己的招數。
“明白,教授,謝謝您的指點。”胡同學知道,陳昭梁的囑咐是對自己的厚愛。
“還有一些問題,我回頭再看看。但是你的英文還要再提升咯。有些詞彙上的運用,是需要語境來搭配的;不過這個關系不大,我回頭給你圈出來,你自己再琢磨去。”陳昭梁循循誘導,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歡這個胡同學。
“好的,教授,您說的我都記住了。”胡同學激動地就差感激涕流。
“嗯,那很好,很好。對了,胡同學,你對未來國内經濟的發展有什麼看法嗎?”突然間,陳昭梁似乎若有所思。
“喏,這個話題好宏大,學生才疏學淺,不知應該從何談起。”胡同學摸了摸後腦勺,對于陳昭梁霎時間的發問感到愕然。
“就随便談談你的想法。”陳昭梁聳聳肩。
“教授,我感覺國内的經濟未來肯定是好的,但是這個高增長的速度能不能保持,就很考驗市場和政府的能力了。現在國内,市場還沒培育起來,但政府的行為又有些超前,而且就像課題報告裡所描述的,将來調控失靈的時候,政府或許會損害市場的效率。”胡同學有些欲言又止,他内心明白這種高速發展的經濟從來都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
“你說的有道理,經濟周期、宏觀調控和外部市場,都會影響到國内的發展。我前年去過上海,那裡是大拆大建;我聽他們政府的人說,每年都會有指标,指标都是從上到下層層分解,層層落實;要改造多少老舊地方,要新增多少建築,這些都是市裡的頭頭說了算。我問了他們一句,這些新造的房子,将來準備賣給誰。他們說,賣給所有人,包括外國人。我又問了一句,這個價錢是怎麼決定的,是市場還是你們。他們又說,他們會給出指導價,讓市場和計劃相适應。我聽到他們這麼一說,我就知道其實大家心裡都是沒譜的。”陳昭梁是有感而發,他的一番肺腑不似無的放矢。
“我隻能說,現在的繁榮,掩蓋了許多問題。教授,我這麼說,是不是很悲觀。”胡同學話畢,就把頭埋了下去。
“不是悲觀,是作為嚴肅的學者應該具備的冷靜和客觀。”陳昭梁不僅僅發現對面的學生是可造之才,未來更可能是一個出色的學者。
“對了,胡同學,你若是博士畢業,将來打算從事什麼工作?你的家人對你讀書和未來有什麼看法?”陳昭梁的問話聽起來像是學生的長輩,而不是單純的師生。
“教授,不瞞您說。我這次來美國讀博,是把家裡給哄了的。他們問我什麼是經濟學博士,我就哄他們,說經濟學嘛,就是教人賺錢的,等我博士畢業了,就可以幫家裡賺大錢了,哈哈哈。”胡同學想起家人的無知,哭笑不得。
“哈哈。”陳昭梁差點把嘴裡得咖啡給吐出來。
人們一直以來的短視和無知,造成對象牙塔的誤解。這點對于陳昭梁來說,也是見怪不怪。畢竟當年他出國深造,周圍的親朋戚友也是以為他将來是要回國做大生意的。經濟不就是賺錢,那麼經濟學不就是教人賺錢嘛;這思維沒毛病。
“那麼你自己的想法呢?”陳昭梁似乎有意無意間淡淡一問。
“教授,我嘛,我還是留在學校當老師做研究,就像您一樣;我在北大讀過你的書,覺得你是研究中國經濟的理論是正确的。”胡同學的回答裡滿是虔誠和仰望。
“嗯,這話我聽說過不少。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的師兄他們一畢業,就有大銀行或者大公司來這裡招人,他們一下子就開出幾十萬美金的年薪,這對于一個博士而言,都是非常有吸引力而沒法抗拒的事情。”陳昭梁在輕描淡述之間又試探着自己的學生。
“教授,我父親和我說,他從來不指望我賺大錢。”胡同學聽懂了陳昭梁的考驗。
“真的?他真的這麼說?”陳昭梁雙手抱胸,目不轉睛地盯着胡同學。
“教授,我要是想賺錢,我本科畢業就回去接我父親的班了。家裡一個産值幾千萬的工廠一年的利潤足夠我花八輩子了。何況,我父親手上就有三個這樣的工廠。教授,我是真的想學一些東西,也希望學有所成,學有所用。”胡同學一樣目不轉睛地看着陳昭梁。
陳昭梁禮貌性的微微一笑,他覺得自己似乎低估了眼前這位學生的底氣和自信。他想起了當年的法國貴族,他們也是在吃飽喝足之後才有興緻去研究數學和藝術。
倉廪實而知禮節,讀書做學問也莫非如此。想讓一個窮學生能夠安安穩穩地靜下來做學問,實屬難事。
不是所有優秀的學生都是優秀的學者。沃倫先生也曾提醒過陳昭梁。
“好吧,胡同學。我們且行且看。對了,你還有其他事情嗎?”陳昭梁的回應保持了自己的威嚴,同時也委婉地指出自己很忙。
“哦,我沒事了,教授。您忙,今天打擾您多時,浪費您寶貴的時間,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聰明的胡同學自然聽出了弦外之音。
“沒有,沒有。我今天找到一個做學問的人才,我很高興。”說罷,陳昭梁從座位上起身,似乎要送客出門。
胡同學立即站直起來,他跟在陳昭梁後面,腳步放得緩慢。
“對了,胡同學。你是拿獎學金來學校的嗎?”陳昭梁轉頭輕聲問道。
“是的,教授。我拿了半額獎學金,但我沒有助學金,也沒有申請國際學生補貼。”胡同學逐個詳細給陳昭梁解釋清楚。
“嗯,洛杉矶的物價是不便宜。你的生活也會不會很拮據?”陳昭梁若有所思。
“教授,隻能說勉強生活吧。我也沒想和家裡拿太多的錢,畢竟我已經是大人了。”胡同學微微一笑,這笑裡,有甜,也有苦。
“自食其力,不錯。對了,我有一個工作,想聽聽你的意思。”陳昭梁站在門前停住腳步,他的眼神裡多了一些慈父般的關愛。
“教授,您說。”胡同學即刻微微壓低了頭。
“我現在的工作很忙,有很多資料和專業上數據需要人來處理,還要整理、歸檔和保管。秘書呢,她隻能幫忙處理一些行政上的事情,對于專業上的事情是一竅不通的。我想,你要是願意,過來做我的助理,幫忙處理一些資料和數據上的事情,我看你還是有這個能力。當然啦,工作也不會讓你白幹,每個月我會按時給你發一些補貼;這個錢,我是可以向學院申請的。”陳昭梁給出的工作,是每一個學生都不會拒絕的高級待遇。
給導師當助理,這意味自己就是導師的自己人;也意味着自己得到來自權威的認可。
“這,這,這是真的嗎?”胡同學激動地有些失态。
“我幹嘛騙你?”輪到陳昭梁露出了微笑。
“太好了,教授。您要我什麼時候來,我就什麼時候來。能夠給您打下手,求之不得啊。”胡同學快人快語,爽快之極。
“别高興太早,這份工作也不好做。東西很多也很雜。”
“教授,您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
“你先去我秘書那裡留給聯系方式吧,明天她會通知你來辦個簡單的手續。”
“謝謝教授,謝謝教授。”
“别謝,快回去吧。”
陳昭梁将辦公室的大門輕輕打開,胡同學在千恩萬謝之後才緩緩離開。
望着學生那年輕的背影,陳昭梁似乎又若有所悟。他會不會是另一個猶如飛蛾撲火般的自己,還是另一個隐藏至深的精緻利己主義者?
陳昭梁沒有想出答案。他擡頭看了看廊窗外的天空。
今天的天,格外的藍,格外的深。深邃的天空裡,似乎隐藏着自然界的真理。
陳昭梁對着天空,莞爾一笑,然後轉身又躲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真理,未嘗探究可得;但追逐真理的人,卻始終後繼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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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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