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不作聲,他拿起一個啤酒杯灌進了啤酒,又将倒滿了茅台的白酒杯輕輕地放入了啤酒杯,這叫做“深水炸彈”,這是勸酒的殺手锏之一。
而阿文,連續擺好了三個殺手锏。
“何老闆,唔系,發哥,我敬你三杯,你随意。”說完,阿文一口氣将三顆“深水炸彈”灌進自己的肚子。
看着已經有些失态的阿文,阿發的臉上寫滿恐懼和失措。他想站起來扶一下腳步已經有些踉跄的阿文,但卻被腦袋還保持着明銳的阿文一手推開。
“我無事嘅,最多來幾杯都無事嘅。”阿文兩隻手攤開,大聲喊着。
阿文再次看着阿發的臉上,他發現臉色煞白的阿發,眼裡已經有了恐懼。恐懼,這就是阿文現在最想見到的東西;對方的恐懼一旦出現,意味着勝券已經握在手裡。
“娟女,你去我車上揾我司機,将尾箱嘅旅行袋攞過來俾我,快。”阿文朝着另一個女人招了招手,那個女人叫阿娟。
女人沒有半點遲疑,立即起身往門外奔去。阿發看着阿娟的離去,眼神又多了一份驚慌不安。坐在阿發一旁的阿詠,嗲聲嗲氣地立即把自己的身子貼到阿發身上,拿起酒杯撒着嬌要阿發陪她喝上一杯。
“唔系,鄭生啊,你宜家,宜家系咩意思。”驚慌中的阿發,嘴上變得極其不利索。
“無其他意思,我地做唔做成生意,我都想交個朋友。”阿文知道,自己欲擒故縱的計謀開始發酵。
“朋友?”阿發煞白的臉上更加煞白。
“系啊,我地以後就系朋友。朋友,有交情,有義氣,我最鐘意講義氣嘅。”阿文雖然腦袋醒着,但嘴巴也有些不得勁。
那個叫阿娟的女人,很快就把一個沉甸甸的旅行袋拿進包間;她将旅行袋遞給阿文,然後又坐到阿發的身邊。阿文拉開袋子的拉鍊,看着裡面堆放得密密麻麻、一沓又一沓的人民币,嘴上露出了嚣張的微笑。
“發哥,既然我同你系朋友,義氣當頭,系唔系我有事可以請你幫手。”阿文說着,就把一袋子的錢塞給阿發。他想看看,阿發那副被金錢俘獲的嘴臉會是怎樣的醜惡。
阿發拿過袋子,裡面滿滿一袋子的人民币瞬間将他的貪欲給徹底撲滅。
“呢度系,幾多?”看着這一袋子的錢,阿發露出了滿意的讪笑。
“發哥,你系羅溪村的辦事人。你同果村辦事,于公于私,點講都要同自己留番滴着數,系咩甘講。”阿文沒有直接回答阿發,而是給他講起了道理。
“鄭生,既然今晚大家都傾得甘埋,你老老實實了,我如果幫你辦事,我可以拿到幾多好處。我唔怕講句,宜家揾上門想同我地羅溪村合作嘅老闆太多了,我地都要返去評估一下,你地邊個嘅誠意同實力系最合适嘅。”阿發知道這是自己讨價還價的最佳時機。
“發哥,作為朋友,我可以俾你一個建議嗎?”阿文把身子往前探去,他擺出一副教育他人的得意模樣。
“你講啦。”阿發撇着嘴,臉上的表情終于恢複一些正常。
“發哥,好似你講嘅,做生意,首先要講誠意嘛。但系我認為,誠意,首先就要體現在對你的尊重中,你話咯,系唔系甘。”阿文斜着眼瞟了瞟那袋錢,明示阿發。
“啱啊,系甘講無錯。”阿發拿起一袋子的錢抖了抖。
“甘你話咯,我呢份誠意夠唔夠。”阿文的眼神裡多了一份狡詐。
“我仲有上面嘅,你呢份,恐怕得個桔。”阿發開始還價。
“睇來系我唔着,無講清楚。呢份,系我地見面的見面禮,系我對發哥你嘅尊重。”阿文再次強調,這是我單獨給你安排的茶錢。
“你嘅尊重就得甘多?呢裡面系唔系有誤會啊。”阿發先掃視了兩旁的女人,然後就用眼神示意阿文,他想接着單獨談話。
阿文自然看懂了阿發的眼神,他迅速找了個借口,讓兩個女人先回車裡等候着。兩個女人也很識趣,知道自己的任務大概已經完成,于是也開開心心地一路嬉笑着走出包間。
“我系唔會搞出誤會嘅。”見兩個女人走開,阿文立即開腔。
“呢一袋錢系一百萬,作為定金俾你辦事用。我知道嘅,你返去又要請人,又要送禮,你就當呢一百萬系使費,用來鋪路咯。”阿文說着,給阿發點上一支煙。
“咩意思,攞我嘅錢來幫你開路啊。”阿發稍稍把臉一沉,雖然阿文給的條件已經很豐厚;但他覺得,隻要自己多提要求,阿文肯定能夠滿足自己的胃口。
“無甘講。發哥,你可以換個角度黎睇呢件事。”阿文吹了一個煙圈。
“點講啊,鄭老細。”阿發對着天花闆噴出了一團煙霧。
“換個角度講,你系同我公司一起合作搞房地産,以後系羅溪村嘅生意,你都有份。隻要生意做得落,你年年都有分紅。”阿文給了阿發一個不可能回絕的優厚條件。
“合作?公司?分紅?”對于阿發這種鄉野而言,他更習慣于做一錘子的買賣。
“發哥,我知道前幾日有老闆揾上門同你傾,好似佢地出嘅條件系事成之後俾你三百萬,系唔系?”阿文盯着阿發的眸子,看到裡面含糊閃爍,就知道自己的情報百分百準确。
在阿文下手圍獵羅溪村之前,他就已經把這村子最近的行情和消息給摸了個透。阿文沒有告訴阿發的是,自己早就在村裡收買了内線;沒有充足的準備,阿文也不敢擅自魯莽地擺下這場宴請。
“三百萬,上面起碼仲要攞走一半。你就算以後揾到機會可以回水,最多最多亦隻有揾返一百幾十萬。你好清楚,一旦對方同村裡面上台傾掂數,你就會被人撇飛;所以,以後起樓賣樓嘅收益,你系一毫子都無得吃。”阿文笃定,阿發早晚會被上面甩開。
阿發陷入沉思。對于阿文的說法,他不由地仔細分析起來;思來想去,阿發覺得阿文的分析愈發切中要害。阿發這種小老闆,從來想的是短期的、看得見的利益;卻沒有細細思考過一樁大生意背後的利益格局和長遠收益。如今,在短期和長期之間,阿文真的給了自己一個不可拒絕的誘惑。
細水長流,總好過殺雞取卵;積玉堆金,總好過一時富貴。
“鄭老細,你講就易啧。我點知道,你講嘅果滴數目以後有無保證嘅。不如都系一筆過算了,你可以俾幾多就出句聲。”阿發把煙頭掐滅,他的小農思維還沒開竅。
“發哥,你嘅長命富貴我早就幫你安排好啦。你先通過股份代持嘅方式入股我嘅公司,我嘅公司再同你地村嘅經濟合作社合作搞一個房地産公司;甘樣嘅安排,你就系呢一間房地産公司股東中嘅股東啦。你以後唔使出面,每年到期就等着分紅就系。”一聲冷笑中,阿文把自己對阿發的安排說得清楚明白。
“我就系唔曉,你不如折現俾我算了。你可以俾幾多一次性俾齊。你放心,你俾得我,我就幫你,你肯定可以系我條村攞到地皮;你俾得越多,地皮就攞得越多。”阿發對阿文的說法心存戒備,以他的智力和學識是實在搞不懂這裡面的道道,隻能盼着盡快落袋為安。
“發哥,我可以講實話,如果我宜家開出一口價,最多得四百萬。落到你自己個袋,兩百萬出頭。但系你照我嘅意思做,從賣樓開始以後十年,你年年起碼一百萬嘅收益。我嘅公司胃口都幾大噶,起碼要系你地條村攞番四五十萬平米嘅地皮,分三年開發,起碼以後就系一個超過三百萬平方米嘅大樓盤,之後仲會配套商業、酒店、學校和醫院。你好好地谂一下,我講嘅話系唔系有道理。我再講一件事俾你知,你都聽聞過我之前系香港嘉士拿公司做開發嘅,當年我同埔崗區果條村傾嘅條件,人地辦事嘅就系通過委托入股,唔要現金,宜家人地每年就單單商業的物業收入同租金收入就過兩百萬。個辦事人自己同我講,如果當年攞番百幾兩百萬就走人,邊有宜家嘅好日子過啊。每年兩百萬哦,攞足五年。我地嘅條件肯定系最好嘅。”阿文之所以如此自信,就是自己的過往有着成功的操刀經驗。
當然,還有一個隐秘的原因,那就是阿文手上沒有多少現金。即便是台面上的這一百萬,也是萬不得已從公司裡拿出來的。阿文知道,要是談妥了,接下來的征地拆遷,才是花錢的真正大頭;即便是按照邊拆遷邊開發的計劃,這前期起碼也要數個億的資金墊付。換句話說,阿文要是有四百萬在手,他或許就不會開出這個帶着空頭支票屬性的好條件。這一買一賣之間,買的往往沒有賣的精。
“真系?有甘着數?甘大隻□□随街跳,我唔信哦。”阿發依然帶着很大的懷疑。
“你可以唔信我嘅,你可以去問下山水一品果度嘅村民,我講嘅系唔系事實。”阿文心裡開始發虛,畢竟事情是真的,但數目卻是虛構的。
那個村裡的辦事人,每年也就拿百八十萬;比一次性買賣好一些,但也沒好太多。
“問就唔使問啦。果度是咩情況,大家唔系唔清楚。”阿發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冷茶,對于他來講,阿文的條件豐厚,但又是那麼地難以捕捉。
十年,每年一百萬,越看越像畫餅。
氣氛一下子就冷場起來。阿文沒有再看阿發一眼,他裝作若無其事,隻顧着把桌上的冷菜剩湯卷到自己的碗裡,佯裝有滋有味地吃起來。而阿發也裝作一副無事人的模樣,拿起桌上的中華煙,一根接一根的抽起來。一邊是大口吞咽,一邊是煙霧缭繞;整個冷場,雖是無聲,卻處處聲息不止。
“真是好味,啊,以前就聽講羅溪村的鲮魚有名,宜家一試先知,原來真系甘好食,果然名不虛傳。”阿文不知是有感而發,還是故意挑起話題。
“我地條村做養鲮魚、做鲮魚都已經四五十年了。當年都未改革開放,我地個老書記專門去市裡面專門請來水産院嘅專家來指導我地養魚。八十年代啊,我地羅溪村最風光嘅時候,成個省城的鲮魚一大半系我地條村出産嘅。連國外滴鬼佬都知道,佢地仲來過呢度參觀啊。不過可惜啊,我地無眼光,唔識得做成工業化,來來去去就得養魚、吃魚,人地可以做鲮魚罐頭,賣到成個國家。真系天唔開眼。”阿發講起自己村裡得曆史,倒是興緻勃勃,感慨萬千。
“養魚唔好咩,起碼餐餐有魚食。你看看村裡面,個個人嘅屋企都起齊樓,家家燈火輝煌,生活唔錯啦。”阿文接着阿發得感慨,開始捧起羅溪村。
“唔得,同埔崗裡面滴村比起身,我地仲系差得遠。人地有工廠、宿舍收租,我地有魚塘,點樣可以比過人地啊。我聽講,埔崗中心區果幾條村,每個屋企每年有十萬八萬嘅分紅收入,仲有自己嘅樓可以租出去,一年至少二三十萬。我地滴養魚佬,辛辛苦苦一年,可以揾到六七萬,就等于天有眼咯。比唔過,比唔過。”阿發連連搖頭,光說落後和貧窮,羅溪村就是區裡的副班長。
“所以宜家政/府就谂住開發呢度,再造一個新城區。我唔怕同你講,你地羅溪村同周圍幾條村,都屬于最先開發最先批地嘅,今次你地要做第一啦,飲頭啖湯。”阿文順着阿發的話,又把話題轉回到土地上。
“哼,都系被你地呢滴老闆賺啦,我地邊有得賺,窮人依然系窮人。”說到開發,阿發的眼神裡又閃爍着貪婪的目光。
“發哥,你又唔好甘講。有水大家一齊揾,我俾到你待遇,你自己谂清楚啦。”阿文開始旁敲側擊,他想得還是讓阿發上套。
“鄭老闆,睇你都系實際人,我就最後一句話,一口價,四百萬。一個月内簽合同、交收。你講嘅其他條件,我就唔玩啦。我可以保證,一個月内如果你俾到四百萬,你間公司可以系兩個月内大大方方入嚟我條村同合作社簽合約。至于其他條件,到時候村入面滴老細會同你直接傾。我開呢個條件,已經好劃算啦;宜家揾上門嘅老闆實在太多了,但系你比較特别,我鐘意你嘅為人。”阿發還是堅持自己的短視,落袋為安總比畫餅來得實際。
“你真系唔考慮其他條件?”阿文有些無奈,沒曾想到最後,自己還是功虧一篑。
四百萬,那可是超出自己的預算。但是這四百萬,如果能換來比别人早半年甚至三個月先入場,那也是相當劃算;畢竟,早起的鳥兒有飯吃,隻要自己能夠先進來占上好地方,後面的操作自己絕對有信心可以再操勝券。
“唔考慮啦。咩十年,每年一百萬,太過遙遠。我老細都未必等得到果時候,何況我呢種人。鄭老闆,你真系有心,就早滴準備好四百萬同成份合同,我地早簽早揾着數。”沒想到,到最後,還是阿發這個鄉野占了上風。
“唔系我唔信你,但系大喇喇四百萬,我點知你收咗之後,可唔可以做到我嘅要求。”阿文放下筷子,轉頭正視着阿發這個老油條。
“你放心哦,我宜家系辦事人,你地過來我條村揾食,邊個俾食,邊個唔俾食,我可以話事。”阿發的眼神又恢複了一貫的跋扈嚣張,他開始再次俯視阿文這個任人擺布的老闆。
“四百萬,簽合同,分三次結清。第一次,定金一百萬;第二次,落實見面再給兩百萬;簽征地協議,最後付清一百萬。”阿文知道,今晚自己就是砧闆上的魚肉,隻好祈求對方能夠下刀不要太狠。
“唔得,甘無誠意啊,鄭老闆。”對方冷冷地來一句沒有誠意。
“甘你話,我點同我老細交代。”阿文不到南牆絕不回頭。
“一口價,定金兩百萬,簽完協議即刻就俾;你地入嚟簽征地之前,剩下果兩百萬就要俾齊。我已經俾你最好嘅條件了,你唔要,外面大把人等住同我傾。至于你點同你老細交代,系你自己嘅事情。”阿發沒有絲毫的退讓,他手握着對開發商的生殺大權,這個條件就已經是仁至義盡。
“我要同我老細斟斟,你俾我兩日時間。”阿文找了個借口,給自己一個台階下。
“一言為定,就兩日時間。過期不候。”阿發說完,就準備起身走人。
“發哥,果兩條女點啊,使唔使陪你玩番一晚。”見阿發起身走往房外,阿文還想着給他送上兩顆糖衣炮彈。
“噗呲”,一聲冷笑從門邊傳來。
“留番你自己使啦,鄭老闆。我地逢場作戲,大家心照啦。在商言商,牙齒當金使,我等你兩日。你記住,系兩日。”說完,阿發頭也不回,摔門走人。
包間裡,僅坐着阿文一人。他臉色依舊淡定如常,看着火鍋裡依然翻滾的鲮魚丸,嘴角邊淌下了絲絲的口水。
要不是為了這口好吃的,我早就拔腿走人,阿文朝門外翻了一個白眼。他重新拿起筷子,夾起一個丸子往嘴裡送去。滾燙的丸子,絲毫沒有減慢阿文吞咽的速度;在嫩白的丸子滑入咽喉的那一刻,那種灼心的火燙,似乎有着不一般的治愈感,治愈着阿文剛剛被挫敗的失落。
房外,大雨的滂沱絲毫未減,房内,火鍋的熱氣依然撲騰活躍。這一裡一外,一冷一熱,構成了山野村落夜色中的頹敗殘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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