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一個來自南海的台風将整個三角洲流域從酷暑中拯救出來。一陣陣瓢潑的大雨外加一陣陣清涼的西風,将整個三角洲大地迅速冷卻;立秋,立秋,天涼好個秋,人們都盼望着今年的秋天早點到來。
鵬城的北面,春林片區,是鵬城年輕人的聚集地。那些來鵬城追夢的年輕人,往往會把自己來鵬城的第一站駐紮在此——原因無他,房租低廉而已。
臨近中午,蔡家瑩開着自己的寶馬車拐進了春林東邊的一條小馬路上,眼尖的她看見路旁有個停車的空隙,便哧溜地一把将車開了進去——鵬城車多路少,路邊的停車位更是一位難求,有個空隙能夠塞進車子,就已經是阿彌陀佛。
停好車的蔡家瑩,立即下車看了看周邊,确定自己停車得當之後,便匆忙小跑過了馬路。現在的蔡家瑩滿身富貴,從頭上戴的進口防輻射墨鏡、手裡挎着的限量版手袋到腳下的鳄魚真皮皮鞋,無一不在顯露着她不菲的身價。
你每天穿着這麼貴的衣服鞋子出門,不怕遭賊?前些年,阿華曾經調侃過妻子。
怕什麼,我要是遭賊,你比我還緊張呢。蔡家瑩對阿華的奚落不屑一顧。
我緊張什麼?我再娶一個老婆不就了結了。阿華對蔡家瑩的調侃從未停止過。
鄭總,娶老婆容易,三妻四妾也容易,但想找一個合夥人能夠擺平你工作和生活可就難了,我說的有沒有道理?針尖麥芒,蔡家瑩的回答也是打到阿華的七寸。
阿華的生意愈大,就愈離不開蔡家瑩這個女人。這是阿華身上和心上的七寸。
阿兄,如果大嫂要是男的,十個你都比不上她。弟弟阿明如此評價自己的嫂子。
至于其他的兄弟們,話裡話外,對蔡家瑩這個當家人也是多有褒獎。而那些熟絡阿華和他家庭的人也都曉得,要取得阿華的信任,首先要過蔡家瑩這一關;要獲得阿華的青睐,必須先獲得蔡家瑩的首肯。
無論公私,大家都知道,蔡家瑩這個老闆娘,就是老闆的風向。甚至有一陣子,鵬達集團或宏升集團要召開董事會,大家都會有意無意地邀請蔡家瑩前來參會。
畢竟,老闆娘說的話,有時候比老闆還更加管用。這也是大家這些年的共識。
鵬城居然還有這樣的鬼地方!過了馬路的蔡家瑩拐進一條小巷子,看着眼前的這副景象,心裡頓生厭惡。這裡是春林一處由廢棄工業廠房改成的居民區;這裡巷子窄□□仄,路面滿是污物;穿梭在此的摩托車和自行車更是橫行無忌;至于路邊的商鋪多是一些髒亂的小食店和昏暗的士多店,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感。
穿着裝戴華麗富貴的蔡家瑩,現在終于體會到寸步難行的滋味。她緩步慢行,盡量避開路面上的油滑污水和各色垃圾;甚至她要雙手捂鼻,以免吸入一些不可言喻的腐臭味。不過,令她更加難堪尴尬的,是周圍人等看待她的眼神。這裡的居民大多數鵬城的低收入階層,他們從未想過會有一個如此華麗的貴婦人親臨此地;在他們的眼神當中,有的不懷好意,有的蔑視敵意,更多的則是心懷恐懼和少見多怪。
就這樣,蔡家瑩在衆多疑惑和不解的眼神中,再次拐進了巷子旁邊的另一條巷子。和剛剛經過的那條巷子相比,這條巷子顯得幹淨和清爽許多——路面上再也見不到各種污物和污水,兩旁都是一些四五層高的宿舍樓,在每棟樓的樓下還有幾家知名的便利店、面包房和咖啡館。甚至連每棟樓臨街的牆壁上,還有各色的塗鴉和英文字母——雖然蔡家瑩看不懂這些塗鴉和字母想表達什麼,但總覺得這些色彩和圖案要比剛才髒兮兮的商鋪和食店要來得自在、舒服和安全。
畢竟,這些塗鴉和字母,才是鵬城看起來應有的模樣。
“嘿嘿咖啡?哦,在那!”蔡家瑩繞過一棟灰白色的宿舍樓,一個名叫“嘿嘿咖啡”的店子映入了她的眼簾,這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蔡家瑩沒有猶豫,她三步并兩步地快速走過去。用手推開了店頭的大門,一段美妙悅耳的波薩諾瓦音樂就飄飄然地滲入蔡家瑩的耳蝸裡。蔡家瑩看到,店裡隻有幾張不大的原木桌子,七八張歪歪斜斜的布面椅子,每張桌子上面都擺着一盞仿歐式的鐵藝燈,在臨窗的角落裡還有店家特意布置的植物和書報架;暖黃色的燈光則洋溢在店裡的每一處角落,再配合慵懶的波薩諾瓦,顯得小資滿滿。
眼見、耳聞,蔡家瑩都感到無比的舒服和安逸。這裡的一切都像極了之前汕城海邊的那座咖啡館;唯一不同的是,這裡的氣質要比汕城的顯得更加純粹和個性。
“大嫂,我在這裡,在這裡。”正當蔡家瑩陶醉在這裡的小資氛圍時,一個青澀而活力的聲音将她喚醒過來。
蔡家瑩循聲而去,聲音的女主人正從吧台上款款走出。她身穿着一件白色的套頭襯衣,下身則套着深藍色的七分牛仔褲,腳上則是一雙看起來已經年事已久的粉色跑步鞋;隻有鼻梁上架着的銀框眼鏡,才顯露出她的不凡氣質和學識。
蔡家瑩見着她,先是露出一絲舒心的微笑,緊接着則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冷臉。
“大嫂,過來坐嘛。”她找到靠裡的一張桌子,然後拉開一張椅子招呼蔡家瑩坐下。
“哼,坐、坐、坐,我看你還要給我弄什麼把戲。”蔡家瑩的冷臉挂着不變。
“我記得你喜歡喝美式咖啡,我點了,等一會就到。”她似乎自動地忽略了蔡家瑩的冷臉,依然給出一副天真無邪的表情。
“麗麗,哎,要是讓你兩個阿兄知道你住在這裡,那是一定會發生大事的。”蔡家瑩提高了聲量,她差點攥緊拳頭掄桌子。
“沒有這麼嚴重,大嫂,你們别擔心。”聲音的主人就是阿華的妹妹,鄭麗麗。
當年,鄭麗麗以全縣前三的成績考到省城第一學府;本科畢業後,她又考到隔壁理工大學的研究生。一年多以前,鄭麗麗研究生畢業後就來到鵬城工作。大哥阿華依着自己的人脈,給妹妹找了一份安逸且待遇不菲的體制内工作;但沒過三個月,鄭麗麗就宣布辭職不幹——她決定下海創業。
你一個姿娘仔,年齡也大了,不安安穩穩地工作,怎麼找對象結婚?面對一意孤行的鄭麗麗,阿華和蔡家瑩反複苦口婆心地勸說。
阿兄,阿嫂,我讀那麼多書,就是想做一些有價值的實事;我不想坐在辦公室裡天天等着下班回家吃飯。鄭麗麗的心态和思維,和在鵬城打拼的年輕人是統一的。
如果等着混吃等死,何必到鵬城實現自我價值?鵬城的年輕人,可不願意照着老一輩的思想和方式繼續苟活下去。
你不想想,你這個崗位多少人都想搶,你就這麼輕易放棄,将來一定會後悔。不知道為何,阿華特别反對妹妹的做法;在他看來,他給妹妹安排的,就是最好的。
你阿兄說得對,你這兩年就要結婚嫁人,你還那麼不老實,怎麼找個好婆家。你是家裡的小兒女,隻要規規矩矩聽話,很多有名有錢的老闆頭家都等着娶你回去當兒媳。在對待鄭麗麗的态度上,蔡家瑩一向是夫唱婦随。
畢竟,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傳統姿娘,在膠己人的圈子,向來都是奇貨可居。
要是我現在就嫁人,那我這六七年讀過的書就浪費了。鄭麗麗辯不過哥嫂,她選擇了離家而走。
既然要幹事業,那就幹最大的那一份事業。離家後的鄭麗麗,和幾個讀書時就志同道合的同學開始長時間貓在春林一帶,計劃開立公司和研發自己的産品。
“沒那麼嚴重?你看看這裡的環境,你一個姿娘仔不害怕自己的安全?你若是有事,你大兄如何給父母親交代,你想過無?”作為大嫂,蔡家瑩在鄭麗麗面前有着十足的威權。
從鄭麗麗讀中學起,蔡家瑩就是鄭家真正的女主人。阿華的父母親早年勞苦奔波,身體患疾,對小女兒的照顧早就心有餘而力不足。當蔡家瑩嫁入鄭家之後,身為長嫂的她,也就負責起鄭麗麗的學習和生活。蔡家瑩和鄭麗麗之間感情,早就不是一般的姑嫂關系,蔡家瑩扮演的更多是大姐姐和知心朋友的角色。
“你不說,沒人知道我在這啊。”鄭麗麗吐了吐舌頭,裝了一個鬼臉。
“哼,不說,不說你就以為其他人不知道了?麗麗,哎,你阿兄就是希望你能過上好日子,平平安安過完這世人。你為什麼就不聽話呢?”蔡家瑩丢下冷臉,轉而當起老媽子。
“阿嫂,整個家就你最懂我了。我隻能說,是上大學讓我意識到我的自我,給了我自信和能力,讓我知道作為姿娘仔,我也能打下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鄭麗麗的話,淡定而平和,一字一句都充滿自信和光芒。
蔡家瑩仔細端詳着坐在對面的小姑子。離家不到三個月,小姑子的身上似乎有了新的蛻變,她的臉色雖不紅潤,發際線甚至高了一些,但她的眼神卻是那麼的閃耀犀利,舉手投足之間,還有一種英姿飒爽的巾帼氣質。和在家的時候相比,小姑子的精神和狀态确實有了天壤之别。
最美的鮮花總是成長在山野之外。鄭麗麗的蛻變證明了此言不虛。
“我不懂,我不懂你們這些年輕人。”蔡家瑩又開始闆起臉。她内心贊歎着鄭麗麗的變化,但身份和地位卻讓她放不下架子來贊美晚生。
“你懂的,你要是不在意我,你今天就不會來了。”鄭麗麗倒是一臉的笑嘻嘻,在蔡家瑩面前,她就是一個小女孩。
“我來,是來看看你做呢,看看你日子如何。你叫我來,是不是想回家了,但又放不下面子?”蔡家瑩一邊小聲說話,一邊把臉湊到鄭麗麗的身上。
“不是。”鄭麗麗幹脆地搖了搖頭。
“手頭沒錢了?”蔡家瑩瞪着眼小聲問道。
“我有錢,生活沒問題。”鄭麗麗依然答得幹脆。
“你一個姿娘仔,哪裡來的錢?”蔡家瑩眉頭一緊,語氣低沉。
“這幾年,你和阿兄還有二兄給我的零花錢,我都用不完存起來了;還有,之前上班吃住都在家裡,我也省了不少錢;現在我一邊搞創業,一邊給附近上學的小孩輔導功課,也賺得到一點生活費。所以,其實我手裡還是有錢。生活上的事情,你不用擔心。”鄭麗麗生活簡樸,對物質的要求并不高。
“你沒錢了要趕緊和我說啊。”蔡家瑩拍拍自己的手袋,小聲嘀咕。
她原以為,鄭麗麗今天約她,是因為沒錢的緣故。在來之前,蔡家瑩就去銀行取了兩萬的現金,以備不時之需。不過,蔡家瑩隻是猜對了事實的一半;而事實的另一半,就等着鄭麗麗給她如實坦白。
“阿嫂,你怎麼知道我沒錢啦?”鄭麗麗故作神秘道。
“你不是有錢嗎,做呢又沒錢?”蔡家瑩覺得這是小姑子在戲耍她。
“其實我今天約你來,還真是為了錢的事情。”鄭麗麗眨巴眼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當蔡家瑩正想細細盤問小姑子時,店老闆把磨好的咖啡端了上來。蔡家瑩看着那精緻的杯子以及同樣精巧的點心,似乎一下子就把持不住自己的口欲。我好像很久沒喝過咖啡了,蔡家瑩端起杯子的那一瞬間,她心有感慨道。
“說吧,你要錢做呢?”喝下半杯咖啡的蔡家瑩,才想起鄭麗麗給她講錢的事。
“是這樣的,阿嫂。我和我幾個同學想開一家軟件公司,現在我們在到處籌錢作為啟動資金。按計劃,我要拿十萬塊出來投入;但是我留下部分生活費,算了一下,我還差五萬呢。所以,所以,我想找你借五萬。”雖然和阿嫂的關系親密無間,但談及金錢,鄭麗麗不免還有些尴尬和羞澀。
“什麼公司?什麼軟件?”蔡家瑩對電腦之類的事情一概不知。
“軟件,就是在電腦上按照一定順序組織的數據和指令,是一個組合。說簡單一點,就是在電腦上運行的程序。”鄭麗麗的大學專業是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在時下的鵬城,她算是一枚炙手可熱的人才。
“不,不,不。你說的我聽不懂,你就别說了。但是你說你要開公司,為什麼不回家和你阿兄談談呢,要他給你介紹門路和關系,你做什麼生意都可以啊。”蔡家瑩覺得,鄭麗麗的說法很不靠譜。
“阿嫂,我想做的事情和阿兄的房地産完全是兩碼事。”對于蔡家瑩的無知,鄭麗麗沒有唉聲歎氣,她快步走到吧台,從櫃上搬出一台笨重的手提電腦。
鄭麗麗把電腦打開,放在蔡家瑩的面前,然後對着鍵盤一頓輸入。不消三五秒,電腦的界面就彈出一個視頻窗口,緊接着一群男男女女就在視頻裡又跳又唱。蔡家瑩看得雲裡霧裡,她似乎看懂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看懂。
“阿嫂,這是我們剛做好的一版視頻播放器,現在還在做測試運行。”鄭麗麗饒有興緻地給自己的大嫂介紹自己團隊的傑作。
“什麼播放?什麼機器?”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大了,蔡家瑩的耳朵似乎開始不中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