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省城迎來一股反季節的南風;南風微醺,讓人迷醉。這段時間頗為得意的阿文也被這股南風給吹得飄飄欲飛。
當然,确切地說,把阿文吹得輕飄飄的,不是南風,而是一股來自事業上的春風。
羅溪村項目大賣,短時間在浦崗區北部新城造就了一個明星大盤;這不僅讓阿文和他老闆賺得盆滿缽滿,更是讓阿文成了行業内一時間風頭無兩的人物。
利有了,名也出了;阿文這段時間确實得意不少——除了婚姻家庭,他身上似乎沒有任何缺點。
事業局面打開,勢頭一下子就猛沖起來,阿文也成了埔崗區公家的座上客,北邊許多尚待開發的項目紛沓而至。
阿文,你膽子要再大一點,隻管拿地,地皮越多越好,我負責找錢開發。老闆對阿文的表現甚是滿意,他希望阿文能夠再接再厲,在埔崗區拿下更多的地皮。
面對老闆的野望,春風得意的阿文卻罕見地冷靜下來,靜靜思索。
老闆,羅溪村我們還有三塊地在手,周邊幾個村子也有幾塊地皮在和我們談,兩年内能把這些地皮開發出來,起碼也有三十幾億的貨值。阿文一再提醒老闆,頭腦切勿過熱。
阿文是經曆過房地産大起大落的行内人,當年南番也曾把地價炒到幾萬塊一平米,尚未開發的樓面價就已經高達每平米一萬多。阿文清楚地記得,何文輝當時就因為不願意繼續拿地開發,才和老東家徹底鬧掰。
成一萬大幾一平方,成個省城有幾個有錢人願意買。文化水平不高的何文輝,卻把行情看得一清二楚。
虛高的房價,成了投資和投機的分水嶺。在何文輝離開老東家之後不久,南番的房價就開始崩塌,那些原本高位拿地的房企,最終都徹底死在接手虛高的地價上。
阿文多次向老闆提出,企業要長久經營,風險控制比盈利重要。在阿文眼裡,目前的發展策略是符合他的預期。
老闆,滾動發展,用一個項目的利潤帶起另一個項目;一變二,二變四,這樣保證利潤不少,生意也越做越大。阿文給老闆上了一課,但老闆似乎對此并不滿意。
在老闆看來,目前地産行情普遍看漲,多少資金等着排隊拿項目,阿文守着整個埔崗區的資源,卻隻看到這點利潤,實在是沒有格局,不夠大氣。
多次溝通後,老闆隻能表示還是照着阿文的意思去發展,畢竟,老闆自己也是生意纏身,無法兼顧,隻好把埔崗區的地産全權給阿文去操作。
以後我不會再出資,融資的事情你們自己搞掂,但利潤我是要拿走三成。最後,老闆給阿文敲定了相互交易的條件,埔崗區的項目他撒手不管,也不出錢,但分利潤。
阿文很爽快地答應了老闆的要求,這個條件在他看來并不過分——畢竟人家之前給了一大筆啟動資金,這筆錢隻要不抽資,按目前的民間借貸行情,它的回報率也就比利率高一些。
全面掌管大權之後,阿文開始按自己的步驟往前趕路。他先是整改了公司架構,在人事和财務上全部安排了自己的人馬;又把設計部單獨列出來,提升設計工作的高度;原來的工程部則直接取消,施工的業務分散到各個項目部去管理。在阿文眼裡,一個地産公司的核心價值在于項目設計、市場銷售和物業管理;至于施工,那是過程管理,沒必要提升到核心價值的高度。
都是按規範施工,隻要款到位,監理把控,質量不是問題。阿文很自信,因為自己就是幹施工出身,很多門道和伎倆都瞞不過他。
至于資金問題,阿文也毫不在乎,畢竟排隊等着送錢的人很多。不過,阿文還是按照行業内的普遍做法,要求下面的團隊必須跟投;手下的十幾個管理層,每一個項目必須跟投。跟投的資金是管理層自籌,分紅則要到項目預售開始才啟動收益計算。
百萬年薪,一半是給現錢,一半是轉跟投等分紅;文總,這是打工打成老闆啊。阿文的手下曾如此自嘲,但他卻毫不為意。
改制完畢,資金到位,憑借着阿文的人脈資源,埔崗區的數個改造項目就安安穩穩地落入他公司的手中。
此時的阿文,說是站在人生之颠也不為過。
阿文放下手中的茶杯,端坐在辦公室的大班椅上,拿起了今日剛剛新到的報紙。他今日早早起身,一番洗漱打扮後便提前到了辦公室。
按計劃,今天是有人要拜訪他。來訪的是省傳媒集團下面一個雜志社的主編,這個省傳媒集團來頭很大,是省裡的傳聲器;而集團下面的這個雜志社,則操辦着現在風頭正旺的地産雜志——今天雜志社來訪的目的,自然是為了采訪阿文,也是為了拉一個贊助。
給多少錢做廣告?在此之前,阿文問過專門撮合買賣的中介人。
三十萬,為期三個月,打廣告外加采訪和項目投放。中介人給出價碼。
我出一百萬,為期一年,廣告、采訪和項目投放。阿文大手一揮,便把條件拉高。
成交!據說事後,中介人靠着阿文這一百萬的提成,付了首期在市裡買了房。
“丁唯,這名字有點怪。”阿文放下報紙,拿起辦公桌面上的名片。
名片上的那個怪名字,是今天計劃采訪他的主編。
不知道是怎樣的人呢?這個怪名字聽起來還不錯。阿文拿着名片琢磨琢磨,然後便放下,打起了一個大哈欠——他今日起早了,這不是他一貫的生物鐘。
“文總,雜志社的客人來了,請指示。”座機響起,有點瞌睡的阿文立即拿起聽筒,裡面傳來外邊助手的彙報。
“進來吧,順便你準備一些茶水和糖果。”阿文給助手下了指令,然後拿出藏在抽屜裡的一個小小的梳妝鏡,照着鏡子立即起身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頭發,。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接受采訪,自然要重視和隆重一些。
“咚咚”,兩聲輕輕地敲門聲,打斷了正在整理自己的阿文。
“請進。”阿文放下手中的梳妝鏡,筆挺站着等候外面的人進來。
大門打開,助手便把一名身穿正式灰色西裝裙的女子領到阿文面前。
隻見這女子身材高挑而豐腴,五官不見極緻精彩之處,但略施粉黛之後也頗有一番都市佳人的精緻氣質。
“鄭總你好,我是《南國地産》雜志的主編,丁唯。”未等助手介紹,女子便輕輕地朱唇一開,露出了如花的笑靥。
“哦,哦,你好,你好,丁小姐。”看到一個如此精緻的女子近距離站在自己眼前,阿文頓時有點站不住。他微微一個趔趄,身子稍稍後傾,右手則自然反射般伸出。
女子也很老練,見阿文伸出了右手,就立馬向前接住,輕而有力地搖起來。
助手很有禮貌,見女子和阿文握手後,便出去準備茶水和糖果了。
“鄭總,來之前我還以為你是沉穩厚重之人,結果現在見着真人,才曉得你是年輕有為的企業家啊。”女子的聲音并不柔軟,反而多了一份精幹和剛勁。
她淺淺一笑,臉頰露出兩個同樣淺淺的梨渦。阿文看着梨渦,發現有股醉人的美。
“那裡,那裡,你見笑,見笑了。我也是快奔四的人了。”阿文雖然内心有點颠鸾,但台面上的表現還撐得住。
除了妻子魏芸之外,這些年阿文也接觸過不少的異性。但她們中的絕大部分,都沒眼前這位叫“丁唯”的女子如此精緻、幹練和敏銳——一股少有的女性職業素養和氣質,都展現在這女子的一眸一動之間。
“久聞鄭總大名,你這幾年在業内可謂是風頭無兩。今日一見,确實英雄少年。”女子口氣恭維,但眼裡也多了幾分真實的熾熱。
阿文内心很受用,畢竟恭維他的,是一位他也頗為欣賞的女子。
“丁小姐,來,請到沙發那邊坐下,我們邊喝茶邊談話。”阿文站起,手輕輕一揮,示意丁唯跟着他過去茶幾邊坐下。
助手端來了茶水點心,阿文留下了點心,剩下的又讓她端了出去。阿文熟練地操作起茶具——燒水、洗杯、放茶,簡簡單單的一陣功夫,一泡厚重濃郁的工夫茶就被阿文端出桌面。
“好茶。這鳳凰單枞比我們主編的都好,比上次我到市辦喝得都好。鄭總,這大概是新茶吧。”丁唯放下茶杯,半真半假地恭維起阿文的這泡茶。
居然是個懂點的茶客,阿文心裡又暗暗一驚。要知道,阿文認識的許多異性,包括妻子魏芸,那都是不碰茶葉的主。
我看見一團黑黑的水,就覺得惡心。談戀愛那時候,魏芸就不喜歡喝茶;魏芸不反對阿文喝茶,但最後别在她面前喝。很多時候,阿文在家是不泡茶喝茶的,因為泡出來也就他自己獨酌;魏芸是永遠不會坐下來和他一起品賞一番。
那咖啡也黑的,你怎麼喝呢?奶茶你又怎麼說?阿文反駁過魏芸的歪論。
哪能一樣?咖啡可以放糖,奶茶有奶。魏芸其實沒辦法被說服。
“是新茶,丁小姐是懂茶之人。”阿文笑笑,心裡又給眼前這位女子加了一分。
“最近大家都流行喝祁連山的雪菊,我也喝了一陣,總是不習慣那個味道。論厚重感,還是這單枞比較符合我胃口。”丁唯點點頭,又搬出一段懂行的話。
她不可能不喜歡喝茶,因為她接觸的對象,基本都是喝茶的主。在省城做房地産開發的,一大半都是膠己人,這些人都嗜茶之人,打交道多了,丁唯多少也懂一些茶葉。
“哦,那個,嗯,怎麼說呢。我也覺得一般般吧,習慣問題啦。”見丁唯打開話閘,阿文也隻好跟着哈哈。
阿文有些發怵,倒不是對方健談,而是所謂的采訪,和他預想的不一樣。在阿文的想象裡,采訪嘛,不就是雙方正襟危坐,認真嚴肅的一問一答,最好有提綱,大家照着提綱稿子念念就完事。
反正大家都心照不宣,這種所謂的采訪,其實就是一場商業宣傳。内容真假是無所謂的,隻要雙方都得到想得到的,那就皆大歡喜。
“這喝雪菊也就一陣風吧,我看,這單枞才是永久的王。”丁唯又向阿文露出微笑,那兩個淺淺的梨渦再次展現了迷惑般的美麗,吸引着阿文的目光。
這梨渦,怎麼這麼迷。阿文咬了咬下嘴唇,頭稍稍一轉,避開了梨渦的誘惑。
“對了,鄭總,這是提問大綱,你看一看,然後我們開始采訪記錄。”說罷,丁唯從公文包裡拿出一張薄薄的打印紙,上面印着幾個問題和回答要點。
“你介意我先給你拍幾張照片嗎?”接着,丁唯又拿出一台數碼相機,禮貌地問阿文,是否願意拍幾張采訪照。
“沒問題,都聽你指示。”阿文笑着,闆直了身子,整了整衣袖,等着丁唯一頓咔啪。
但丁唯卻撅着嘴,梨渦又淺淺地漏出;她不滿意阿文的樣子。
“要不我幫你吧。”丁唯見阿文的姿勢和衣飾都不怎麼符合她拍攝的要求,上來就是把阿文的頭發和衣服一頓收拾。
丁唯給阿文整理一下衣領,又将阿文胸前那條帶着些許皺褶的領帶打直,然後又整理了袖口和後背,最後指示阿文走到靠窗的地方和大班椅上,擺弄着幾個英氣十足的姿勢,給阿文拍了幾張采訪照。
“丁小姐,你們不是有攝影師嗎?怎麼還要你親自拍照?”忙完了拍攝,阿文倒是有些不解,畢竟這事蹊跷了一些——這編輯又是采訪又是拍照的,這算什麼工種。
“鄭總,你是有所不知。現在雜志社早就自負盈虧了,攝影師是有,但就兩個,都是跟着雜志社的領導去跑業務和工作。我們這種小編輯,哪來的資源協助,很多事情都是我們自己操辦的,就像采訪你,從聯系你開始,都是我一手包辦;自然,以後除非我離開這個崗位辭了這份工作,我們雜志社和你之間一切業務,都是我來處理的。”丁唯隻要一說話,就會情不自禁地笑起來,一笑起來,那淺淺的梨渦就開始作祟。
這作祟,一下子就把阿文的内心又颠鸾起來。
“原來如此,我以為你們是吃公家飯的,都是财政發工資的呢,沒想到,你們也是承包制。那麼,你也算是一個承包人了。”阿文把頭一轉,努力地不往梨渦那裡想去。
“讓鄭總見笑了,對了,鄭總,你看看提問大綱,有沒有什麼需要補充和修改嗎?”丁唯稍稍收起笑容,卻把身子往阿文這邊靠近。
這一靠近,讓阿文更加不适。丁唯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香水味,以及豐腴的身材,都成了阿文内心狂亂的源頭。
看着眼前這副誘人的景象,阿文的後背開始燥熱不安,額頭也滲出豆大般的汗珠。他不耐煩地轉了轉頭,又撓了撓後背和後脖子;下身有意識地盤起了二郎腿,掩蓋着一股突如其來的雄性沖動。
這是自魏芸離開以來,阿文遭遇的最大誘惑——之前的日子,阿文不是沒有出入過煙花之地,但那都是身不由己的應酬;何況煙花之地的女子,在阿文眼裡是不值當的花瓶,看看、說說可以,但身子的事情免談。
“我看也沒什麼問題好補充,我談談個人看法就行。”阿文稍稍躲避着丁唯的靠近,身子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挪。
“嗯,那好,鄭總,五分鐘吧,五分鐘後開始談話。”丁唯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她退縮了一些,坐到沙發的另一邊,側着身子對着阿文,兩人的眼神盡量避開。
阿文心有旁骛地看着大綱,三心兩意地默默遣詞造句。一旁的丁唯倒是選擇忽視他,隻顧着拿起茶杯邊喝邊弄着杯子,時不時地看一眼手機裡的短信。
很快,阿文便放下大綱,開始和丁唯探讨問題。
阿文對時下的房地産市場感到有些危機,他認為即便是政策十分寬松,但對于省城本就虛熱的市場,現在的行情已經是強弩之末。阿文認為,懂得學會穩健發展才是當前市場遇到的最大困難。
“鄭總,你的意思是,現在的房地産市場已經極度過熱了?但政府那邊卻依然推出大量的土地拍賣,銀行也表示對地産商全面開放額度。每到節假日,樓盤裡都是人山人海的購房人,你難道不覺得這個市場正在蓬勃發展嗎?”認真起來的丁唯,展現了一個專業記者的素養,她沒有跟着阿文的思路走下去,而是提出相異的觀點,希望帶來一些争論,在得出一些更加客觀中肯的答案。
認真的人都是美麗的。在阿文此時的眼裡,拿出嚴肅認真姿态的丁唯,又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感性。那雙剛剛還是魅惑衆生的眼眸,此時變得清澈而淩厲,宛如一把鋒刃,直面阿文正在高速運轉的大腦。
“很多時候,當所有人都認為市場會一直繁榮,就是市場走到頂端然後向下的開始。一個很簡單的道理,當街邊的所有人都想着要拿錢去買房,那就是到了市場需求出清的最後時刻。我就是這麼理解的。”阿文沒有被丁唯的質問左右,他的觀點很明确,市場過熱已經存在,隻是大家不願意放棄嘴邊的肉罷了。
當鍋裡的飯菜足夠美味,人是不可能擡頭看到眼前桌上的一堆蟑螂。
“鄭總,你的話,我可以一字不懂地寫到采訪裡麼?”丁唯的眼神愈發鋒利。
“當然可以,沒什麼需要保留的。”阿文聳了聳肩,淡定的臉色中多了一分沉重。
阿文不曉得自己的話會不會太出格,畢竟現在從官方到民間,都對省城的房地産一緻看好。許多市民和外來人員都拿出多年的儲蓄準備在房地産市場上找到合适的房子。大家如此熱情高漲,自己潑出來的水會不會太涼,寒了市場的心,阿文是有點擔心的。
“鄭總,這小半年來,我采訪了十幾個地産公司的老總,還有十幾個政府官員,都沒有一個像你這樣冷靜和有危機感的。”丁唯話裡有話,她側面提醒阿文,這上了文章的話,可是要負責的。
“丁小姐,你是哪裡人?你來省城多長時間?”
“我是山東人,前幾年在内地大學畢業後才來省城工作。”丁唯輕輕晃了一下腦袋,她不清楚阿文問話的意思。
“我們這裡,南番區你是知道的。那裡曾經也出現過類似海南的房地産過熱,九十年代中期,一個平方可以炒到一萬多。後來一個亞洲金融危機到了,就把市場打回原形,許多房子的單價是一夜間就重回兩三千,多少人排着隊上碼頭跳海,我是經曆過的,所以我知道繁榮的代價。”阿文字字珠玑,語氣铿锵。
看着眼前這位對事物思考頗深的男人,丁唯是吸了一口氣,又歎了一口氣。她眼裡的魅惑緩緩消失了,轉而流露出一種對雄性的天然崇拜。丁唯用手撩撥了一下披在肩膀前的長發,挺直上身,一手拿着筆記本,一手握着筆,眼神直對阿文,等着阿文繼續抒發他的獨立思考。
“我也和我的同行們一起探讨過市場,大家多多少少都會有這個擔心。隻不過在公開場合,他們都不願意說出實話罷了。今年我們又開始被全球金融危機影響,現在行業内的庫存也到了一個高位,這個庫存還是要繼續增長的,很難說過兩年整個省城的庫存會不會多到幾十萬購房者都買不完的地步。要是到了那一步,房價會跌成如何,我都不敢想。不瞞你說,我現在很怕見到官員幹部,因為他們總是鼓勵我們拿地開發,而我是不太敢這麼激進的,因為風險已經暴露了,就差一個引爆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