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那場大戰接近尾聲時,京中傳來了聖上已寫好傳位诏書的消息。所以有人急了。他怕,他怕勝不了,他怕輸,他不敢去等一場勝利。于是,他便決定主動出擊。他做了一個決定,他決定去做一場交易,一場誰都不敢相信的交易。”
林堯突然想到了什麼,她以手為爪抵上張黔的咽喉,厲聲問道:“我父親是因為那場交易而死的?他不是死在戎狄手裡,而是死在自己人手裡的,是不是?你……為何會知曉這些?若那人真做了這樣的事,又怎會容許知道真相的你活?”
張黔渾濁的眼中泛起了淚光,聲音裡帶着無盡的悔恨:“是啊,多諷刺又荒謬啊。你父親不是死在戎狄手裡,他是死在自己人手裡的。而我能活,自然是因為害死的他的人,是……我。鳴沙關……那場緻使三萬多黑雲騎魂歸黃泉的戰,是假的。那是一份交易,是一場騙局,一場精心謀劃的騙局。”
“怎麼會?那人可是…”林堯不可置信的看着張黔,她的手在顫抖,她指了指天,道:“他怎麼會…怎麼敢…怎麼能”她看到倒懸的鐘乳石映出無數個自己,每個自己都在崩潰的邊緣,但她得去面對,不管多難以置信她也得面對,她深吸一口氣,吐出了那未說完的兩個字“通敵?”
張黔大笑:“是啊,說出去誰敢信啊?可,事實就是如此啊。”
林堯的手指越收越緊,她的雙眼死死盯着張黔,此刻的她滿心都是對父親冤死的悲憤。
張黔的咽喉被扼,呼吸困難,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的鮮血如紅梅般濺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觸目驚心,但他絲毫不在意。
他目光呆滞卻又直直地緊盯着林堯,對于那死死掐在脖子上、令他呼吸困難的手,仿佛渾然不覺。
這些年來,那隐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内心的愧疚更是如影随形,讓他備受煎熬。
此刻,他早已疲憊不堪,急需一個宣洩的出口。而眼前的林堯,作為被他深深傷害之人的至親,無疑是最适合傾聽他忏悔的對象。于是,他自顧自地繼續訴說着,聲音中滿是痛苦與悔恨 。
“當時,你父親何等敏銳,他早已察覺出黑雲騎中暗流湧動,必有隐情。可他一時之間,實在難以辨明究竟是何人從中作梗。于是,他便尋思着,得派一個既熟知黑雲騎内情,卻又與黑雲騎沒有太深瓜葛的人,暗中去徹查此事。思來想去,他便想到了我……我本就出身于黑雲騎,後來又執掌守備軍,還曾奉命鎮守黃關鎮,在他看來,我是再合适不過的人選。”
說到這裡,張黔情緒陡然失控,他猛地揚起手,狠狠地朝着自己的臉頰扇去。
“啪、啪、啪”,那清脆的巴掌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他的臉上瞬間泛起了紅印。緊接着,他發出一陣聲嘶力竭的嘶吼,那聲音中滿是痛苦與悔恨:“是我辜負了将軍的信任,是我豬狗不如!我貪生怕死,貪戀那虛無的功名利祿,竟然背叛了他們,背叛了曾經的兄弟情義! 我根本不配曾是黑雲騎的一員! 這一切的罪孽,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二十多年前,是我親手将他們,将那三萬多鮮活的生命,推進了鳴沙關那如地獄般的絕境啊!”
記憶如毒蛇般咬住了老人的咽喉。
…………時間回到二十年多前的那個戈壁深夜…………
篝火在嵇王金線蟒紋的披風上跳躍,年輕的張黔攥着酒囊的手青筋暴起。
“張黔,我知道你一直在暗中查探我的動靜。不過,你可曾想過,為何你守備軍的軍糧之中,總是摻雜着砂礫?”
嵇王半眯着眼,漫不經心地用匕首撥弄着火堆裡的馬骨,跳躍的火星四濺,星星點點地濺落在張黔那磨破的皮甲上。
頓了頓,嵇王微微向前傾身,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緊緊盯着張黔的雙眼,似要将他的心思看穿:“張黔,你脫離黑雲騎已有些時日了。執掌這守備軍,算起來也有三年多了吧?這期間,你麾下折損了将近六千兄弟,可如今呢?給戰馬配副鐵掌,竟還得看黑雲騎的臉色行事。你難道就甘願一直過這種憋屈的日子?”
張黔的喉結滾動,烈酒灼燒着胃袋。
白日裡那軍需官嘲弄的嘴臉揮之不去,那人把整袋精米倒進沙地,說像他們這樣的守備軍糙漢隻配吃摻沙的糧。他至今都記得米粒在黃沙中滾動的模樣,像極了去年冬至凍死在關外的斥候那瞪大的、充滿不甘的眼珠。
“明日遲将軍問話,你要如何回禀,可要想清楚了。”嵇王突然将一把匕首插進沙地,刀柄上嵌着的翡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前幾日這匕首染了血,說來這血與你應還有一些淵源呢。要不,這把匕首我幹脆就送你吧。”
張黔猛地攥碎了手中的酒囊,渾黃的酒液滲進他的指縫。
三日前,他收到了一封家書,信上說小妹為了給母親抓藥,竟被當鋪掌櫃拖進了後巷。那信紙寄來的時候,邊角處還帶着觸目驚心的血痕,那不是墨迹,而是真正的鮮血。
“殿下,我們已經要勝了,你又何必?”張黔霍然起身,腰間的彎刀與鐵甲碰撞,發出铿锵的聲響,他的手已經握住了刀柄,刀刃即将出鞘。
但嵇王接下來的話凍結了他所有的動作:“如今的局勢,是已經快要取勝,而非必定能勝。我出此下策,也并非全然出于一己私欲。你要明白,這般行事,能夠換來邊關長達二十年的太平,他們那邊已經應承下來了。用三萬人的性命,去換取一份珍貴的停戰協議,難道不值得嗎?你難道真的甘願一輩子駐守在這苦寒的邊關?就算你不為自己着想,也該為你手下的那些兒郎們考慮考慮。倘若不做這筆交易,他們就還得繼續奔赴戰場,浴血厮殺。打了勝仗,自然是皆大歡喜,可萬一戰敗了呢?他們除了将自己的性命白白丢在那片殘酷的戰場上,還能得到什麼?什麼都得不到!”
嵇王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接着說道:“再說了,即便這場仗打赢了,黑雲騎拍拍屁股就能風風光光地班師回京,享受榮華富貴。可你覺得,你和你的守備軍能有這樣的待遇嗎?你們的結局又會是怎樣?到時候,那功勞簿上,真的會記上你們守備軍的名字嗎?”
年輕王爺碾碎掌中沙粒,繼續說道,“你隻要在回禀時去掉一些東西,就能讓你的母親和小妹後半生衣食無憂,享盡榮華富貴,這交易難道不劃算嗎?還是……你想讓你母親、小妹還有你手下的那些兒郎們後半輩子都隻能在這黃沙之地用骨灰拌着糙米一起下葬?”
“可與戎狄為伍,那停戰協議真能信嗎?沒了黑雲騎,隻怕他們會更加無所畏懼,他們随時都能撕毀協議卷土重來的。”張黔怒喝道。
嵇王微微眯起雙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緩緩開口:“本王自然有法子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有所忌憚。但這一切的根基,是要先促成這筆交易,與戎狄順利簽下這停戰協議,而後本王登上那至高無上的皇位……”說到“皇位”二字時,嵇王的聲音陡然變得黏膩而又陰森,仿佛蛇信輕輕舔過耳膜,令人毛骨悚然。
嵇王向前邁了一步,目光緊緊鎖住張黔,眼中閃爍着誘惑的光芒:“本王在此向你鄭重承諾,定不會讓那些戎狄占得半點便宜。本王知曉,你重情重義,舍不得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覺得若是依從了本王,便是背叛了他們。但你大可不必如此介懷,你隻需明白,他們不過是達成大業的必要代價罷了。這三萬黑雲騎的犧牲,能換來邊關二十年的和平安甯,這筆買賣,怎麼算都不虧。你若應下本王的條件,本王便賜予你更大的掌兵之權。到那時,邊關将士們還需不需要吃那摻着沙礫的口糧,全由你一人定奪,你好好想想。”
狂風驟起,篝火“噗”地一聲熄滅了。張黔跪在陰影裡,緊攥着的手指幾乎嵌入掌心。
最終鬼使神差的,他還是做出了決定。他拔出了那把匕首,他将那把匕首握在了手上。
“很好,識時務者為俊傑。你會明白,你今日的決定會是你這輩子做過的最‘明智’的選擇。”年輕的王爺展開了一張羊皮地圖,指尖劃過朱筆勾勒的路線,随後,他指着一處,目光如鷹隼般銳利道。
“明日回禀你除了要去掉一些東西之外,本王還要你跟遲小将軍提一處山谷。”
那地圖上,那手指之處,“鳴沙關”三個大字,仿佛是來自地獄的召喚,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