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個兒一早,采兒侍奉完老太太穿衣簪钗,便尋了個由頭回到自己房裡,重又把梳好的頭發拆散,隆重地對着鏡子左右審視,仔細往臉上撲了妝粉、做了亮眼的造型。
二姑娘出閣,宋府遠近的親戚朋友俱都齊聚一堂,二姑爺那頭也有年輕的傧相過來跟着鬧喜。這是個處處都充盈着美滿機緣的漂亮日子,她自然要把自己拾掇得鮮亮些,保不準機遇就來了呢?
一炷香後,收拾得滿身噴香的采兒抿着鬓發出了門,打眼就見醉冰正窩在角落裡躲懶吃零嘴,便挨過去同她咬耳朵說:“這麼重要的日子,雲湄姐姐竟然不在,你說她做什麼去了呢!”
沒承想醉冰大覺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一邊往嘴裡扔着不知道打哪兒摸來的熬稃,一邊含混不清地說:“雲湄姐姐老早就被老太太遣走了,你不知道?我就說你倆有什麼龃龉瞞着我吧!這麼大的事兒,互相都不通氣兒了。”
采兒傻了眼,“你這說的什麼跟什麼呀?遣去哪兒了?”她聯想到什麼,心下便是一喜,複又壓抑着雀躍,接腔道,“……難不成犯了什麼錯,被發賣了?”
“咱宋府寬宥着呢,除了大太太治下的滿怡嶼,其他地方,哪裡有動辄發賣奴仆的先例?”醉冰乜她一眼,像看傻子似的,看不過去才同她解釋道,“老太太娘家有個親戚,老子娘沒了,險些被吃了絕戶,眼下被堵在家裡,原說是招個贅婿來把守父母留下的遺業,也被左右的便宜親戚們壓着不讓。老太太心疼,一收到訴苦的信兒,即刻便派了尋嬷嬷、劉姑姑和雲湄姐姐她們幾個,拿了大把的銀錢回去接濟,替那可憐的小姑娘周轉,估摸着要去一兩個月吧。”
采兒半信半疑地聽着,最終聽罷,卻是不再搭腔了,心裡有什麼猜測隐然被證實,這些日子屢屢探究卻又埋藏地底的真相,随着醉冰的這段話兒,慢慢悠悠地被掀開了一個角,令采兒略見一斑。
采兒愈想愈激動,幹脆撇下醉冰,趕忙快步去往深德院正房,偏身躲在花柱後頭偷窺,目光巡睃一圈,果不其然,在何老太太身側看見了正同人言笑晏晏的“三姑娘”。
采兒相信自己的推斷,一時信心膨脹。
——這完美無缺的人兒,還不是終于被她捏住小辮子了?
采兒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整整頭臉,往筵席大開的正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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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雲湄要應付的重頭客,乃是許四郎的正頭夫人,鳴陽郡主。
巳時初,鳴陽郡主乘着香車,悠悠地抵達了地界兒。
現而今國泰民安,皇室枝繁葉茂,原說一個郡主,成堆的玩意兒,并不怎麼叫人稀奇。但這位鳴陽郡主,卻是大大地令人側目。
——聽聞她是當今太子曾經随父被發配南國之時,娶的糟糠之妻,海匪出身,最早更是做漁女的,家下位卑而低賤,卻是混江湖的好手。公爹登基後,各方勢力環繞眈視,她為着自保,十分有眼色地自請下堂,皇帝皇後為全名義,自然表現出極大的不舍來,她卻态度堅決,不為所動。
于是帝後便合計了一通,尋思給她封個公主當當,也被她婉言推拒,最終兩相拉鋸,到底封了個食實邑的鳴陽郡主。
她這郡主當得,聽着比公主要矮上一頭,但名氣兒可叫得比後者更響,逢年過節從廟堂上得到的禮遇,比之大官還要繁多,皇後更是放言,視她同親女兒沒什麼兩樣。
是以,許四郎雖則娶的是個二嫁婦,卻也沒人敢置喙什麼。
車辘辚辚,停在巷外,簾子被仆人卷起,鳴陽郡主原是習慣性地不讓人扶,卻想起那些個惱人的禮節來,今兒又是個文流官士齊聚的地,她可不能替許家丢人,思來想去,最終還是将手搭在婢女伸過來的前臂上,盡量佯作款款亭亭地下了車。
雲湄早便安排了專人引領這位貴客,一路比手将她請上遊廊,繞進了女眷們喝花茶的涼風台上。
雲湄正在那兒迎接着七大姑八大姨的問候,眼見得要客到場,于是主動起身,袅袅下拜,端正地同她見了禮。
誰知那郡主渾然不見外地趕上前扶了她一把,且不是那種上位者的隔空虛扶,而是真扶,那股子實誠勁兒加諸在腕子上,雲湄縱是想拜也拜不下去了,隻得作罷。
雲湄微愣,擡起眼來。鳴陽郡主生得并不算紮眼,但一雙烏黑的瞳眸恍惚能滴出墨汁兒來似的,有種透徹靈動的韻味,哪怕以二嫁之身高高束起了婦人頭,瞧着卻也比她大不了幾歲,身材細瘦,一經套上華裝,有種小姑娘充大人的違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