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陽郡主也盯着她瞧,臉上笑着,四下裡點頭緻意完,便獨獨拉了雲湄在圈椅裡坐下。這是她丈夫叮囑過的話,她随着丈夫赴任遷居,今個兒除了借着場子同當地的其他官夫人見見面,重頭更在這位未來的小妯娌身上。
她的眼神坦然直白,雲湄被她盯出了幾分赧然,當然這份不自在,大多是自己心底那份李代桃僵的心虛釀就的。于是雲湄隻能盡力轉移對方的注意力,命人上了幾疊子海上美食來,指着一碟子旋切魚脍說:“郡主是喜歡佐蔥吃,還是藏芥?”
鳴陽郡主是有些天馬行空的,她瞧雲湄這番介紹,不由眨着眼沖她道:“這麼興興頭頭沖我引薦,那芥末不會是你自個兒親手做的吧?”
她有意套近乎,不覺說錯了話,但她話音将歇,周邊卻應時窸窸窣窣響起一些笑聲來,有的聽起來教人覺着刺耳,許是斂了些譏诮之意在裡頭。
鳴陽郡主乃是漁女出身,比之這些大戶人家底下的婢子也沒什麼兩樣了,而今直撅撅冒出這麼一句話來,自然惹那些自诩高貴的夫人們嘲笑,到了這般地位,誰人還躬身釀這些個玩意呢。
哪知雲湄毫不避諱地說是,“我家老太太夏日裡胃口不好,有時候肝火燒起來,頂多用些爽口小菜,我便對這些東西有些研究。”她探出指頭往不遠處點了點,“且瞧那蓮花碟上妝點的家夥,是我腌的魚肉齑,照着古書弄的。今兒聽說郡主要來,特地從地窖裡起出來,郡主是行家,請您嘗嘗,味道正不正,有什麼要調的?”
她将姿态放得很低,好像自己才是孤陋寡聞的那一個,鳴陽郡主早前也覺得自己的出身難以啟齒,适才就在懊惱,自己哪裡說錯了話,眼下雲湄起了這番話頭,一下子便把她的地位給高高地拱上去了,在座各位,确實沒有人比她更有資格來對這些海食美味進行品鑒了。
當下接過雲湄遞至跟前的玉箸,拿起架子,一個接着一個地連串兒點評,末了,對這個未來妯娌更是喜歡,那些因着丈夫身份來跟前套近乎的官夫人,一時也懶得招呼了,獨獨拉了雲湄,往小花園去消食賞景。
一拐進無人的地界兒,丫鬟婆子遠遠綴在後頭,鳴陽郡主同雲湄并肩走着,簡直大大地喘了口氣兒,一面摁着肩頭舒展着筋骨,一面說:“我也不怕你笑話,同人假模假樣地酬酢得久了,這兒要猜,那兒要揣度,我簡直跟被扼住了喉嚨似的,通身的不自在。都說我是怕被人逼退位,才同天家出來的,其實才不是呢!早前便是因着懶得應付人這個緣由,我才想着一定要自請下堂的,你是不知道……”說着說着,大覺不對頭,這話兒不能敞開了飏聲講,于是挨過去跟雲湄咬耳朵,“今兒還好,禁庭裡那些貴人明刀暗槍起來,更叫人難受,說話兒就摘了你的脖子,臉上仍舊笑眯眯的,悚人得很。”
再加上她一點兒也不喜歡太子,當年兩家締結姻親,不過權宜之計,互相利用罷了。到了散夥的時候,她求之不得,倒是平日裡又臭又硬的太子,難得地對她表現出幾分不舍來。鳴陽郡主佯作沒看見,走得很是決絕。
雲湄聽了,自然擺出驚訝的樣子,因為眼下她是不谙世事的宋府三小姐,不是淤泥裡見識過腌臜人性、發狠爬出來的淩霄花。
她擡手掩住口,雙眼微微瞠大,鳴陽郡主見她這樣兒,忙道:“瞧呢,忘了你是個閨閣小姑娘!你就當我說了一氣兒驢唇馬嘴,瞎掰亂扯,聽了就左耳進,右耳出哈,别往心裡去。對了,你今兒多大了呀?等你二姐姐辦完婚禮,你也得預備着進許家的門子了吧?”
她問得直白,眼裡閃着希冀,不等雲湄答話,便自顧自地渴盼着:“我是真喜歡你,長得漂亮,說話還溫軟,也不跟他們一樣夾槍帶棒的。等你過了府,我官人調回上京,咱倆就可以天天湊在一塊兒了!”
言罷,這才如夢初醒般,想起了丈夫交代給她的正事兒。就見她側過臉來,把雲湄上上下下檢視了一遭,繼而自認為十分委婉地問:“聽說你身上不太好,我今兒特意帶了隻人參來,交給你的婢女了,你沒事兒記得泡藥茶喝,煮奶鍋子吃也行,橫豎年紀小着呢,有什麼過不去的,多吃多運動,補補就回來了。”
見終于拐到正題,雲湄忙打起精神應對,臉上适時地泛起點點羞意,柔聲道:“勞煩惦記了,自然是過得去的,左不過是舊年染了場風寒而已,捱過去就暢快了,現而今坐卧都舒坦,出去踏青也不一見風便倒了,好着呢。”
鳴陽郡主盯着她,“真的?”
雲湄不解,她現下好胳膊好腿,不都活生生地呈現在眼前了,還有什麼不能相信的呢?
哪知那鳴陽郡主左右看看,見四下無人,幹脆倏而跑起來,“你跟我跑一圈,不牛似的喘氣兒,我就信!”
說着,當真頃刻間便沒了影兒。
雲湄立在原地,一時啞然,大覺荒謬。半晌無法,隻得也提了裙,循着腳蹤追尋過去,最終在泱泱聚人的廳堂裡找到了鳴陽郡主,她正拿了塊糕餅,對着柱子悄聲地啃,明顯躲避社交的模樣。
雲湄顯見地無奈,像是碰上了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孩兒,早前的諸般準備都撲了空,令她一個頭兩個大。
她剛想擡步走過去,就見采兒的身影于人流中看似漫無目的地來回,等鳴陽郡主的婢女們追上來,采兒卻立時迎了上去,殷勤地躬身比手,似乎是欲要招待她們去偏廳用茶。
雲湄靜靜地觀測着那一隅的動靜,看着看着,微微蹙了眉,雙眸也冷了下來,泛出幾縷沉思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