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陽有些遺憾,隻得相約下回再聚,獨個兒去了看客席。運動完畢的丈夫到了跟前,她沒有噓寒問暖端茶倒水的自覺,反倒是許四郎俯下身子探出手,掖了一下她殘留糕點渣滓的唇角,無奈而寵溺地說:“注意形象。”
複又毫不避諱地沖附近正喝茶休整的同僚們介紹道:“這是我内人,鳴陽郡主。”
此皇家下堂婦的名頭可是響當當的,在場之人縱使身處皇城之外遠離京畿,也仍有耳聞,衆人微微變色,但且打量許四郎那副坦然模樣,俱都收斂異色,恭敬地同郡主見了禮。
而結束最後一輪熱鬥的許問涯與許問淵,也陸續下了場。許問涯看見了從山腰跑下來的全昶,卻沒在鳴陽郡主身側看見先前那道戴着幕籬的身影。
許問淵往這裡投了一眼,亦是百無聊賴地草草灌了點兒水、擦了擦汗,便即回歸馬場之中厮殺去了。
全昶接過辔頭,替自家公子栓好馬,絮絮禀報說:“買的那些零嘴兒,宋姑娘很是喜歡,那顆玉球也收了。”
許問涯漫不經心嗯了一聲,一面整理收得緊窄的刺金箭袖,一面似随口問道:“宋姑娘怎麼說?”
全昶想了想,怎麼轉述都顯得肉麻,隻得照着那宋三小姐的聲氣兒,擺出受寵若驚的嬌俏模樣,鹦鹉學舌似的說了句:“她說‘好精巧的球兒!一定替我謝過問涯哥哥’。”
“……”許問涯不由看了他一眼,一副失語的神色。
全昶縮了縮脖子,讪讪說:“奴才可沒添油加醋,人家小姑娘就是這樣的呀,比大人您差多少歲了都,仍舊天真爛漫着呢。”這樣年輕的姑娘,叫哥哥簡直都是折壽了。
許問涯沒說妥還是不妥,但腦海裡仿佛能依照梨花樹下那寥寥一瞥,勾勒出雲湄說這段話的赧然模樣。
他不假人手地将箭囊、弓箭那些個收拾起來,期間一直垂着眼簾,密匝匝的睫影由日光斑斓地打在細膩的肌膚上,一時間光影變幻,愈發教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麼。良晌,金燦燦的元寶淩空抛過來,全昶趕忙接住,臉都笑開了花兒:“哎!謝謝咱們大人,這是誇奴才承辦得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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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湄不知道滿腹心計的自己,憑着高超的演技,而已然在許問涯那廂被塑造成了一個“不谙世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的形象。
倘若被她獲知了,又是一道可以去何老太太跟前邀賞的成功之作,畢竟宋浸情的性子便是如此,教她模仿得惟妙惟肖。
可惜她并不知曉,隻是乘着車馬,伴着辚辚的車辘聲回了宋府。
一過午門,果不其然,府中井然的秩序短暫地亂了套兒。何老太太在深德院正堂中踱步來、踱步去,跟前排列開各院的掌事,何老太太急如風火地連串兒诘問,卻沒有一個人說得清采兒暴斃的緣由,或是提供零星蛛絲馬迹。
其實何老太太并非看不出底下人的明争暗鬥,她隻是誰對她好,把她放心上,不管對方抱着什麼目的,隻要沒鬧到明面上來,她都會提拔看重。
是以,采兒死了,何老太太心裡頭還是極不舒服的。那丫頭是油嘴滑舌了點兒,但心計都寫在臉上,這麼些年來也沒翻出什麼大浪兒,衣飾也掌得好……唉,總之很有些舍不得。
正堂之中,人人斂容屏氣,甚至連趙嬷嬷也靜立一旁,不敢大聲言語。
何老太太大動肝火、赫然一怒的時候,往常都是雲湄的主場,她擁有春風化雨的深厚道行,縱是辣椒脾氣,瞧了也會不由自主地舍她三分臉子。
可今日雲湄見狀,卻令人意外地沒有趁虛而入、去踩着點兒安撫老太太慌亂的心境,反而是避開這波喧嚣嘈雜,回了自己房裡。
明湘留在門房那兒安排出行後事,承榴則迎上來給雲湄卸掉钗環,眼裡滴溜溜地轉着一股子機靈勁兒,明顯是等着雲湄垂問她院兒裡發生的事兒。
可是雲湄并沒有發話,洗淨了臉,便把她跟姜姑姑都打發走了。
承榴有些奇怪,隻覺得她是白日裡出去遊玩,應付人累了,又被很有眼力見兒的姜姑姑拉着走,便也沒說多什麼,如此退下了。
雲湄斜斜地卧在美人榻上,閉目養神。期間,她藕臂一抖,從袖籠裡抖落出一把貝笛來,曲起指節在音孔上敲了敲,那聲線細細的,不是貓兒一類耳聰目明的家夥,盡皆聽不大清。
外頭晚霞散绮,沿着直棂窗的孔洞漫射下來,投在木地闆上,恍似粼粼的波光。一個身着夜行服的瘦削少年逆着曛曛的煙霞,矯健地自窗台躍入,在地上輕靈地滾了一遭,最終以單膝點地的姿勢跪在雲湄榻前,仰頭看去,一錯不錯地虔誠望向雲湄被霞光映襯着的如玉側臉。
“啪——”地一聲,雲湄連眼睛都沒睜開,微微擡起纖細的腕子,反手便是毫不收力的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