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指顧之間,高聳的桅杆之上人影繁亂,殺手們揚頭看去,隻見一位馬尾高束的少年在高杆尖端使着輕功來來去去,腰間佩戴的金牌光華亂射,刺激人眼。
殺手們紛紛被轉移注意力:
“在上面!”
“這邊!擡頭!”
“杆子上頭!快上!”
也有那腦子靈光的踟蹰着步子,遲疑着說了聲:“不對,那小子先前藏頭藏尾的,一到這關頭便冒了泡兒了——把這兩個丫頭抓起來!”
好在他的同僚都被金牌攫住了心神,隻有他自個兒舞刀上前,開啟追逐。
雲湄别提有多絕望了。明湘先前不防,腔子裡嗆入太多煙塵,沒逃幾步便弓腰大咳,雲湄半拽半抱,拉着她左支右绌,心想大概就交代在這裡了。
也許人在真真兒的瀕死之際,心頭反而不怎麼發憷了,想想那些未到手的巨财豪富,雲湄倏而眼神一凝,無窮的不甘湧至沒頂,簡直比适才的煙塵還令她呼吸不順。她右手握緊剪子,原地站定,借着那殺手緊追不舍的沖勁,探手便是一紮——
便是同時,尖刀沒入後心、劈開皮肉的鮮活之音響起,那殺手防得了前頭的明剪,可不察後頭更快一步的冷刀,先中刀而後中剪,當場嗚咽一聲,旋即抖抖瑟瑟地歪倒下去。
沒了軀體的遮擋,雲湄微一擡眼,便看見了持刀趕來的許問涯。
對方站在離她三步之距的船闆上,深深刺入殺手心房的雪亮長刀淅瀝染血,刀槽盛滿皎潔蟾光與可怖血色,粼粼而動。許問涯擡起長靴踩在那倒地殺手的身上,單手握住刀柄,噗呲一聲,伴随着四濺的血液,将刀利落地抽出。刀槽的波光晃動間反映在他的側臉上,照出他被飛濺血珠濡染的肌膚。他泠然而立,無聲擡手,随意拿手背拭了一下,漆黑的眼睛卻始終盯着她。
雲湄從驚惶中抽離,第一個念頭便是完了,她主動殺人了,那股子臨終爆發的狠戾勁兒,也不知有沒有被許問涯瞧個囫囵。既然活下來了,她這替嫁事宜是得如常進行的,可經此一遭,她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純白芙蕖形象還能維持得住嗎,往後還怎麼演下去?
“問涯哥哥,我——”
姑且算他沒看見吧,以他的視角,興許是被逼至角落的大家閨秀顫着手威脅性地胡亂戳了幾下,因他的擲刀,才恰好紮中了。
這麼想着,雲湄立時收斂渾身的煞氣,荏弱地一歪,人挨在牆上,話還沒說完,便嬌怯地落下淚來,恍若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
許問涯聽了,果然快步走近,隔着袖子擡手攬住了她,才好險沒令這個過于怯生生姑娘就此栽倒。他關切地問:“你——”
不遠處有那觀場的殺手瞧見這廂不大對勁,兔起鹘落間湊了過來,想要從天而降打個措手不及。他挑選的落地位置離二人過于近了,長刀不便,許問涯閃電般就着雲湄手中的剪子擡手便刺,一把閨閣姑娘家的繡剪被他使得恍似靈動的匕首,割破來人的喉管,隻在一個交睫間。
雲湄行屍走肉般被他帶着動作,一通下來,魂兒都要飛出去了。
許問涯處理完畢,将她和明湘轉移到暫時安全的位置,雲湄一站定便把手裡的剪子锵琅一聲擲在了地上,一副不勝嬌怯的範兒。許問涯張了張口,最終隻說:“抱歉。别出聲。”旋即支援去了。
雲湄知曉他方才未完的話語,興許是“你沒事吧”之類的,但後續有那一遭就着她的手殺人,縱使先前沒事,這下近距離目睹“借刀”殺人,也變得喪了膽兒了,所以他隻能改為“抱歉”。
雲湄被抽了脊骨似的軟倒在木箱上,一面休整,一面不住地回憶,殺手倒下的那個瞬間,兩人隔着三步之距無聲對視,那一刻的許問涯究竟有沒有看見她過于冷漠鎮靜的臉。雲湄摸了摸頭上的兜巾,兩旁歪覆下來,像極深的孝帽,應當不至于讓他看清她的神色……可話又說回來,許問涯是個會武的,就像元狸所說,習武之人可以透過一雙眼睛,來洞察人的欲念——殺意,是被迫的慌亂,還是鎮靜的主動,俱都寫在眼睛裡。
她是有諸般補丁可以事後解釋給他,譬如極怕失貞才奮起反抗、譬如花樣年華不甘就此作古而臨終爆發雲雲……可,問題在于,許問涯這人究竟好不好騙?
如果好騙,方才他盯着她半晌不說話算什麼?難道同元狸一般,透過雙眼,洞徹了她的所思所想?
如果不好騙,又怎麼解釋她每每遇事,一句利用宋許二人兒時交情的問涯哥哥,就能讓他打消疑慮、亂了方寸?
雲湄一時經緯萬端,外頭的戰局有許問涯的加入,扭轉起來風雲突變,沒多會兒便止歇了兵戈。雲湄惦記着姜姑姑與承榴,剛想探頭看看情況,頭上便遽然黑影籠罩,視野中金光一晃,她頭皮一麻,垂眼卻見來人輕靈地降落在地,滾了半圈,以熟悉的單膝點地之姿,跪在她跟前。
雲湄看見他,火氣登時就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