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裡話外,一副暗諷她嘴饞捱不了這點子餓、且很是不懂規矩的樣子,急得挨着盤子自己剝,奴婢都不用了,可不是餓得眼綠嗎。
雲湄聽了,果然手裡一顫,花生當啷砸回了喜盤裡,嗓音怯懦地道:“原來這是不對的……倒是我自作主張,惹得嬷嬷看笑話了。”
尤嬷嬷見她面團似的軟和好拿捏,心下洋洋一喜,已然想象到回柳氏身邊邀功的美妙場面,胸膛一挺,将要乘勝追擊地說教起來,嘴巴将将張開一條縫兒,卻意外聽那七太太竟還有後話:“我隻是惦記着大人愛吃花生羹,這裡又恰好有沒用完的撒帳物,這才親手剝了。大人身為新郎,在婚宴上應付賓客,主要是幹杯鬥酒,一定吃得不爽,我便尋思,親手做一碗花生羹并醒酒湯給他備着。”
這花生羹,還是在驿館避雨的那段日子,雲湄觀察出來的。許問涯與楊先師見天地酗酒,鎮日酒都喝飽了,自是飲食混亂,不知道吃什麼的時候,他就會命全昶同廚上叫一碗花生羹。
雲湄嬌怯地說罷,複又很是憐惜食物一般地、小心翼翼地詢問道:“我瞧嬷嬷臉上失色,敢問這些喜物,就是沒用上,也得扔掉麼?”
當下時風來看,娶進門的婦人勤儉持家是美德一樁,更别說一進門便處處想着克儉節約,一碗花生羹都撿現成的原料來用,還是惦記新婚丈夫而全程不假他人手,又是美德又是恩愛,她做出這副完美無缺的樣子,誰又能指責半句?
見那尤嬷嬷一時無言以對,愕着一雙癟嘴兒呆怔立在那兒的樣子,雲湄唇角暗暗漾開一絲諷笑。
她又不是真正打溫室裡養出來的、不見腌臜的那位宋三小姐,她是從肮髒淤泥裡一路爬上來的雲湄,雖然年紀小,但見識可不少,這些伎倆在她眼前還不夠看的,都是玩剩下的渣滓,道行淺得令人發笑。
深宅裡打起擂來,講究一個扯大旗,屢試不爽。從前她的大旗是何老太太,現下替嫁,便成了夫君許問涯,搬出他這尊佛來,尤嬷嬷再行置喙,便不是下她這個新婦的臉,而是針對許問涯了。
适才拜堂,雲湄刻意留心,能夠敏銳感受到牽巾另一頭的新郎并不耐煩與大夫人柳氏說話,做完婚禮該有的面子情便牽着她走了,從團扇側面偷觑而去,隻見那柳氏欲言又止,但白眼都不敢悄沒聲地給一個,說明關系也就那樣了,且柳氏這個繼母是處于下風的。
眼下她直接搬出許問涯在跟前擋着,她們難不成還敢說什麼嗎?
雲湄踧踖不安地端坐原地,等着尤嬷嬷發話,實則心中氣定神閑,還騰出空來掃了一眼那兩個貌美小丫鬟,思量後招。
尤嬷嬷思來想去,雖然吃了癟,但人家的佛太大,搬出來的理兒也無懈可擊,隻得退一步,收斂了身上的洶洶之氣,但同時也沒忘了塞人的任務,假裝打了一下自己的嘴,請罪道:“原是這樣,太太蕙質蘭心,事必躬親,我老婆子多嘴多舌,但也是出于關切之心,還請太太原諒!這樣,我把這兩個丫鬟留在太太跟前侍奉,替我老婆子賠罪。太太盡管差遣,這也是大夫人的意思,瞧您隻帶了三個陪房過來,院兒裡的那些個雜人又是幹粗活兒的,精細活計不上手,這才撥了兩個伶俐的過來,幫襯着些。”
雲湄故技重施,做出為難的模樣:“可這是大人的居處,我不敢擅自做主……”
尤嬷嬷臉上一抽。
雲湄見她如此,似是懾于她搬出“大夫人”的威風而認真地忖了忖,旋即很是善解人意地道:“這樣吧,就讓她們兩個跟我去廚上幫工,給花生羹打下手,我給大人奉上的時候,提一嘴有她們的功勞,大人心軟,或恐會留下的。”
精挑細選買來的瘦馬,原是往榻上送,最後卻急轉彎地給送去了竈上,大夫人不扒了她老尤的皮,那便不姓柳了。
尤嬷嬷一口氣窩在胸腔裡不上不下,憋脹得難受,不得不開始正眼打量這位七太太,看着雲嬌雨怯、弱不勝衣的模樣,實則每句話都往人肺管子上捅,哪裡又是表面上瞧來的那麼和軟!
尤嬷嬷心頭恨出血,但也隻得偃旗息鼓,回去報完大夫人再做打算,讪讪帶着兩個丫鬟退下了。
明湘和姜姑姑全程插不上嘴兒,雲湄一個人發揮便盡夠了。承榴等人走了以後,爆發出一陣笑聲,明湘則想了想道:“你這樣可不像三姑娘。”
雲湄“哦?”了一聲,很是無辜地說:“我方才怎麼了呀?也沒耍心機啊,我隻是通情達理,又惦記丈夫罷了。這尤婆子若覺着我工于心計,那是她自己個兒心裡腌臜,又關我什麼事。”
明湘沉吟少頃,沒話說了。也是,若是抛去話語裡暗藏的針鋒,聽起來還真的隻是一位溫柔弱質、體諒人意的新婦而已,與宋浸情的善性兒還真沒差。
煩纏人的家夥走光,雲湄自個兒樂陶陶地剝起花生吃,姜姑姑看了看天色,提醒道:“時辰差不多了,太太去把醒酒湯煮完,随咱們去湢室沐浴吧。”
雲湄手上一頓,雙頰熱意頓顯,想起姜姑姑昨夜所授,畢竟是頭一遭,她心中難免醞釀出幾分來源于未知的緊張感,半晌才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