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無動于衷徹底激怒牧師,對方仰起頭顱,脖子中段呈現一個怪異的彎曲弧度,從口腔裡發出一聲吼叫。
層層疊疊的回音自四面八方交響錯落,回應着他,四面八方以外,是無窮遠處的呓語,如同潮水般淹沒他們。
多麼美妙,多麼恐懼的呓語,直達靈魂深處的顫栗。
圖蘭朵用盡全力從聲音裡掙脫出去,冷汗涔涔而下:“凜冬鎮的附近…是深淵!”
傳說中,真正的神靈死于深淵。
祂死後,大陸分裂,海洋逆流,六神降臨世間,開始長達七百年不見白日的永夜。
她手指仍是幹燥的,靈魂的顫動喚起戰鬥本能,比所能反應的更快,閃耀着寒芒的箭頭對準牧師雙眼。
灰色的,濃霧般的瞳孔。
霧氣在牧師背後結成長索,一條條延伸出去,是小鎮所有的路徑與命脈,堅硬的磚石透過虛無霧氣,如同深色鱗片。
牧師揚起雙臂,小臂直直地從關節處垂落下來。
他的白袍神聖明淨。
神聖明淨的白袍後面,蜿蜒着的,是巨大昆蟲的無數節肢。
圖蘭朵封閉聽覺,屏住呼吸。
她在死亡的規則上向來自傲,認為世間能夠媲美她的超凡者并不多。
然而死亡是實質的死亡,這座小鎮——
圖蘭朵看不清它的真正面目。
她死死地勒住弓弦,直覺讓那支代表死亡的箭支仍停留在弓上:“應!”
牧師那截畸形伸長的脖子上下抖動,又一波怒号卷來,淹沒圖蘭朵的呼喊。
克諾伊與伊莉莎痛苦躬下身子,從嗓子裡扣出一聲與一聲的幹嘔,與腥甜鮮血。
“阿應!”
與此同時,赫柏伸手企圖往空氣中探取着什麼,經過幾次一無所有後,他出人意料地沒有再流露出那種失魂落魄的表情,堅毅的決斷爬上眼角眉梢,竟鎮住蠢蠢欲動的血絲,
在幾人的矚目中,應長生開口,他聲音清、冷、并不響亮,卻一字比一字更清晰,到最後,那截脖子隻餘下微弱的氣流在吞吐:“帶伊莉莎離開,是你十四号做的第一件事?”
幾人沒想到這種情況下他還有心思問這個,赫柏最了解他,略帶苦笑道:“對,和伊莉莎幾個與她相似的同伴,我沒有把握護送太多人安全離開,于是打算等回到天不夜後再帶隊前來。”
應長生:“我知道了。”
他拾起伊莉莎放在窗台的燭燈。
伊莉莎不由得後退一步,縮進窗簾的陰影裡。
她很難形容,隻覺得從純黑衣袖裡探出的半截手腕和手掌都很漂亮,瘦削蒼白,可就是很漂亮,漂亮得不應該有動作,也不應該舉起陶土燈盞,正是這種違和叫伊莉莎情不自禁地想要尋求庇護。
下一刻,無邊的黑暗吞噬所有光影!
純粹的黑,像應長生衣袖一樣的黑,從他腳下燭燈晃動的光圈始擴散,搖曳着蔓延到窗台、屋子……整座小鎮。
伊莉莎雙手捂着嘴巴,指縫裡滴下一滴又一滴先前的嘔血。
是黑的。
克諾伊看見牧師白袍,染上黑墨水的顔色。
圖蘭朵試圖檢索出牧師背後霧氣肢節的痕迹,又發覺一切淹沒于黑暗中。
所以幾人的目光,兜兜轉轉,回到最初的,也是唯一的一點火光上。
應長生仍持着燈,素白的面龐染不上一點燭光暖色,烏黑眉睫覆蓋在眼睛上,他擡起頭,眼神便從那輪紅月上升起來,透過深邃眼眶與濃翹睫毛,亮得驚人,身前身後,陷落黑暗的小鎮将他無死角包裹。
圖蘭朵甚至再次屏住呼吸。
此時此刻,她由衷認同了天不夜大部分人的認知:
應真的很美,怪誕的美。
“沒事了。”
應長生輕輕說,拿手掌蓋着火苗。
伊莉莎依然用雙手捂住嘴巴,這次壓抑的是一聲驚呼。
剛剛乍暗乍明間,她看見有鮮紅血痕,蜿蜒過應長生脖頸!
很快,伊莉莎看見更多,牧師那件白袍絲織的紋路越來越明顯,孔洞越來越大,他的面容伴着身後霧氣一同模糊,裂解成空氣中的無數顆粒——
她看不見更遠處的石制教堂,滿是圖案與經文的岩石脆弱不堪,正在分崩離析。
最後與面前袍子一樣,成為地上絲線與沙礫的一灘廢墟。
女人的聲音響起,帶點不可思議:“這是你的超凡?所以我可以這麼理解嗎,現在牧師和教堂都沒了?用你們那邊的話是不是叫一鍋端?”
圖蘭朵喃喃自語:“我明白為什麼遇見克諾伊父母的時候你發動超凡…确實不合适…永恒賢者那邊的能力…?”
應長生:“你可以那麼理解。”
也不知道是在回答圖蘭朵的哪句。
伊莉莎鼓足勇氣第二次去看。
粗糙的血紅紋路仿佛幻覺。
圖蘭朵難得善解人意地沒有追問,剛剛超凡實在太過超出她的想象,她拍了下手:“凜冬鎮的終點是教堂,教堂沒了,那麼我們現在是可以出去?”
回應她的,依然是一片沉默。
克諾伊沉默,赫柏也沉默。
圖蘭朵有些納悶地回頭,有牧師的心理陰影在,她生怕回頭對上哪截脖子,于是轉動小心翼翼,正準備抓個人回答問題時,飄來一句稚嫩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