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穿過墓地,穿過灰白的教堂殘骸,然後——
腳下碎花的地毯經過積年踩踏,被磨得剩下薄薄一層,多處泛白,棕色的木質家具上到處鋪着鹦鹉綠的布料,由于布料連帶着垂下來的金黃色流蘇穗子都已經被磨毛,辨别不大清它的材質,整體卻顯得很整潔。
“哦。”
有人舉着燈,那是旅館的老闆娘在說話,她遲疑地打量應長生許久,似乎想要用燈光為那張臉增添些血色,原本打趣的口吻轉了轉,出口時變得分外仔細,生怕打攪了應長生:“我迎來了很特别的客人,對嗎?
圖蘭朵不回答,她快步轉身,徑直推開旅館的大門。
黑夜,一望無際的黑夜。
傳說中,在諸塊大陸沒有合并,六位神靈沒有誕生之前,時間被分成白天和黑夜,海洋是東南西北不可逾越的屏障,所有的榮光與權柄皆歸屬于單獨一位至高無上的神明。
祂在隕落之際,做出預言:
黑夜将成為世界永恒的基調。
平心而論,凜冬鎮的夜,和大陸其他地方的夜沒有任何區别。
圖蘭朵對着無盡的夜,油然而生一種厭倦和煩悶。
冬夜的風凜冽地刮,圖蘭朵撚下棕發上的冰碴子,地上結着相同的冰霜,冷冷反射出兩旁房屋的微光。
有的拉上所有窗簾,嚴嚴實實,那自然沒有光的,隻是裡面交雜着點蠟燭的窗戶,人形剪影趴在窗戶邊貪婪窺視外鄉來客。
圖蘭朵沒有覺得詭異。
從父母那邊繼承的名字,從父母死亡裡預見自己的将來。
以最恐懼的形式死去,被抹去一切的将來。
一代傳一傳,幾乎成了代代相傳的恐怖。
她有那麼一刻覺得推開門的自己和他們很相似,隻是他們更絕望,更無力。
圖蘭朵走回來:“我以為我們會出現在酒館裡,那畢竟是我們進去的地方。”
應長生說:“不是開放的時間。”
很正常的對話。
圖蘭朵忽然間明白,老闆娘為什麼要久久地舉燈對着應長生。
應長生看上去有點疲倦。
說起來很奇怪,這種人類的情感安置在他身上,使得他…看上去更不像個活人了。
因為疲倦意味着不再那麼克制。
圖蘭朵:“現在想想,真的很奇怪,凜冬鎮上的居民自我封閉,不和人來往。酒館裡的人則吵吵鬧鬧,非常大打出手。”
應長生:“他們已經死了。”
幹脆、直接、平闆,唯有死這個音加得重,便帶上一層薄薄的涼意。
沒有任何的顧忌。
那麼一切才顯得合理起來。
在開始的時候,圖蘭朵就曾經對牧師說過,酒館中的人比小鎮居民更像暴怒君王的子民,那不完完全全是句打趣。
也許等死了之後,在酒館這個死人聚集之所,君王子民壓抑的天性才能完完全全地爆發出來。
最後一重猜測被證實,圖蘭朵并不意外:“應,你是從什麼時候知道的?”
“從兩個獵人。”
圖蘭朵微微悚然,小指動了動,聲音不由得略高幾分:“你在那裡攔他們是想救他們?”
“難怪。”她想道,也這樣說,肯定地望向克諾伊,“你也知道。”
難怪從那以後,克諾伊逐漸開始信任應長生。
克諾伊低下頭,等同于一個承認:“我不能說。”
圖蘭朵沒有怪他。
赫柏想要帶孩子離開小鎮,迎來不知不覺的死亡。
在凜冬鎮,有些東西是必須要遵守的。
這裡所隐藏的,可能超乎她的想象,絕不僅僅是靠近深淵那麼簡單。
“酒館。”飄渺的女聲念這兩個字,昏暗的空間裡,老闆娘目光深切,最終卻搖搖頭:“像克諾伊說的那樣,我們不能多說,但我給客人的建議通常是…絕對不要靠近!”
圖蘭朵勉強笑道:“感謝您的建議,不過可能稍稍有點晚,因為我們已經在那裡面度過了精彩絕倫的兩天一夜。”
老闆娘挑高一邊的眉毛。
“十三号的三角、十四号的三角、十四與十五号交接的三角…”翻看記錄本的那麼一刹,圖蘭朵擔心過自己又看到整整齊齊間隔着的三個三角形,幸好一切能對得上:“嗯…今天是十七号,十三号死的是阿弗利父親,十四号是克諾伊父母,剩下一個是赫柏,我說的沒有錯吧。”
“您比我想象的了解這裡,女士。”
老闆娘說:“如果赫柏是那位黑發碧眼年輕人的名字,那麼您說的沒有錯,他是你們來之前我唯一的客人。”
她停頓一下,惋惜道:“很可惜,一位很好的客人——”
門外的敲門聲應和着最後客人二字,暗示旅館将迎來新的來客。
來客大概擁有着良好的修養,敲門聲不急不緩響了一陣,最後停下,禮貌地等待着此地主人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