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蘭朵滞住呼吸。
她的心髒正在加速跳動,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砰,砰砰!
一如這片貧民窟的其他人。
圖蘭朵正在下墜。
她跌入恐懼的汪洋之中,無窮無盡的潮水将她包裹,同時包裹着千千萬萬人,他們在同一片汪洋,心跳彼此相連,随着潮水湧動,潮水急速起伏,進而拍岸——
不對,還有什麼别的東西。
原來是馬蹄。
馬蹄狂風一般卷入這破破爛爛的棚戶堆中,四面八方的牆壁屋檐都在顫抖,好像即将被砸爛的甲闆,火把随着馬蹄躍動,一路的火光帶過一路如出一轍的臉。
紅衣騎士高傲的臉、路上居民和他們的屋子一樣破爛,堆滿黑的灰的,麻木忍受的臉……
标準得好像是按照刻闆想象中畫出來的。
鐵匠哆嗦了一下。
他終于從那個不屬于他的地下市場裡清醒過來,在塔納索生存幾十年的經驗告訴他,他此刻正和四個來路不明的鬥篷人圍坐在一起,那些飛馳在街上的騎士,下一刻可能就會來撞開他的門。
當然啦,在這裡,在他生活的地方,一間屋子住多少人都不稀奇。可是他們四個人看上去正值壯年,卻裹着鬥篷坐在屋裡,不去覓食勞作打架——
下一刻騎士從窗子裡窺見着景象,就會撞開他們的門。
“方便的話,可以談談您女兒失蹤前後的事情嗎?這或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在馬蹄一下一下地踐踏鐵匠心髒時,有道聲音将他拉了回來。
說話的人發音清晰而标準,語調很講究,至少不是貧民窟該有的,鐵匠形容不出,隻覺得自己灌下一杯加了迷疊香的冰水——那是他所知道的最名貴香料。
那人充滿誠意地摘下兜帽,并不避諱自己的真容,他比鐵匠想象的更年輕,卻不青澀,臉上沒有笑意,眉眼卻明亮。
鐵匠一時被這種明亮蠱住,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不應該生長在這片區域的善意。
眼淚從鐵匠眼眶中滾落下來,黏連着多日的積灰:“她…她叫麗莎。”
以至于鐵匠沒有發現自己已經被陰影罩住。
陰影遍布着棚屋。
窗外的騎士疾馳過這間陰暗棚屋,一無所察。
窗内燭火晃動一下,被鎮律移到另一個人身前。
他眼睛中的光色被燭火襯得更明亮。
鐵匠心安了很多。
因為他發現,鎮律眉眼中那種明亮的底色,并不是留給他的。
這對于塔納索的貧民區來說過于奢侈,過于奢侈意味着過于沉重的代價。
那種神色和那盞蠟燭的歸屬,年輕人同樣摘下他的兜帽,白發雪膚紅痕,他看上去配得上一切奢侈和柔情,濃重的墨色從他腳下流淌,化作罩住屋子的陰影,留一點亮的燭火,在烏黑瞳孔裡聚成沒有溫度的光源。
“啪”。
圖蘭朵借那點光源,看清對面屋子裡女人的臉,女人從窗子裡探出頭,似乎在确認騎士的離去,接着轉過身摟住自己的女兒,嘴裡似乎憤憤罵了句什麼。
她擁有着一張典型下層中年婦女粗糙的臉,皮膚松弛,贅肉深深地擠出皺紋,與圖蘭朵記憶中的大相徑庭。
可是,當她緊緊摟住自己的女兒時,憤怒甚至短暫戰勝過恐懼——
她們又重合了。
“這裡是憤怒君王的領地。”
有人在說話,聲音不帶感情:“不要陷入恐懼。”
圖蘭朵猛地仰頭!!
聲音,陰影……将她托舉出那片海洋。
應長生說:“憤怒君王這個稱呼,不代表祂的本質。”
他唇角難得地輕輕一撇:“祂的本質是力量,力量帶來恐懼。”
圖蘭朵知道自己犯了多麼嚴重的錯誤。
她居然在塔納索,北地聖城,放任自己的恐懼蔓延。
如果不是應長生用陰影在消除她的恐懼時,順帶蒙蔽了路過的騎士,那麼她可能已經陷入瘋狂。
這是個不允許犯錯的世界。
但圖蘭朵現在無心追究這些。
凜冬鎮,她想。
一個在她去過的地方裡危險程度可以排前幾的存在,圖蘭朵很确定,在凜冬鎮時,她至少有一次是和死亡擦肩而過。
她不能說自己沒有依賴應長生。
而應長生隻有一個已經死亡的同伴,和一個意識部分紊亂的同伴。
根據鎮律反應來看,凜冬鎮對應長生,隻會比對平常人更加不友好。
哦對,已經死亡的同伴,赫柏。
以她對死亡的敏銳程度,她本不該那麼晚才确定赫柏的問題。
一切有迹可循。
“祂一直在注視着我!”
圖蘭朵壓了又壓,幾乎是無聲地叫喊出這句話。
汗珠從她後背爬出,像張潮濕細密的無形之網,将圖蘭朵一把罩住。
應長生:“沒有一直,是一直中的幾個瞬間。”
而人生就是由無數個瞬間組成的。
當你經曆過一大部分的人生,再回頭望的時候,就會發現,很可能有那麼不經意的幾個瞬間,時間軸般流利地貫穿了你前半部分的人生。
她從未逃離。
“那麼可以确定祭祀者想要祭祀的對象。”
應長生半張臉浸在如同潮水的黑暗中,五官的線條在明暗兩邊延、對接…最後天衣無縫地對接,圖蘭朵甚至感到有些驚悸,來自于人類對另一個維度本能上的畏懼。
神靈的維度。
而應長生毫無敬畏地揭開這層幕布:“行刑者。”
毀滅行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