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丫環跑入亭子說:“夫人,前頭傳話過來,老爺要回去了。”
“就來。”謝音徵跳起身,向柳樂告别,“回頭再見,柳妹妹。待會兒看見譚夫人,替我說一聲。”
柳樂連忙答應,看主仆二人步履匆匆出花園去了。
她忽然覺得怪沒意思,悶悶在亭中坐了一會兒,不由又向謝音徵離開的方向望去,正好見到一群人穿過小小的月洞門。
她十分詫異:那位穿着寬袖紫袍的白發老人顯然是譚家老太爺,晉王相隔一步立在他身後,旁邊站着譚家兩位老爺和幾名管事家人。隻見晉王低頭不知說了什麼,老太爺笑了一陣,又向兒子說了幾句話,叫人扶着出去了,晉王則由兩位老爺引着,直往園子走來。
柳樂想起計晴說過譚老太爺是晉王的老師,那他當然要來為師母賀壽。不過男客們都在前頭書房談話,獨他一人來了花園。
好在他們沒朝這邊走,柳樂便坐着不動,看他們慢慢步出回廊,沿着水邊柳蔭小道,一徑向涵玉台方位而去——正有許多人在那邊玩耍。路上也有三兩位姑娘無處避讓,低着臉上前見禮。晉王每次都停下腳,躬身回禮,那副謙遜之态與幾日前在行宮見到時判若兩人。
柳樂将目光掉開。
過了約莫兩刻鐘,腳步聲響,是計晴跑了來,問道:“謝夫人走了?什麼時候走的?”
“走了一會兒了。”
“這麼說她沒見着……”
柳樂搖搖頭,站起身,“咱們射箭去。”
“我剛從那邊過來,已經散了。”
“這就散了,還沒等我試一把呢。”柳樂滿心遺憾。
“剛才你不去,被趙姑娘赢了,好出了一場風頭,連王爺都瞧見了,然後誰還有心思再玩。”計晴頓住,又問,“剛才晉王爺進來,你怎麼沒去看看?”
“有什麼好看,他是神仙下凡不成?”
她們姑嫂兩個說話向來随便,這時見周圍無人,計晴笑道:“不止下凡,還是故地重遊來了。我聽譚家老爺的意思,晉王爺先前常來這裡,這次大概是為了試試看能不能想起過去的事。”
“原來是觸景生情的意思麼,那也該另挑個時候。”柳樂低聲說。謝音徵前腳剛走,他後腳就進來,顯然譚家人也怕他們見面尴尬。無論如何,她覺得晉王今日不該進這園子,方合禮數。
計晴好奇地琢磨:“你說他知不知道謝二姑娘今天也過來,或者是……”
“管他呢,和咱們又不相幹。還有什麼好玩的?”
“沒了,等着晚上玩吧,咱們去找她們說說話去。”
計晴說得沒錯,對年輕姑娘們來說,譚家這一日,到了晚上才最熱鬧。
天剛剛暗下來,花園裡已點上了數十盞彩燈,姑娘們像張着翅的彩蝶在燈影下飄來飄去,漸漸地都聚攏在楊敏周圍。
楊敏張羅着大家吃巧果、玩遊戲,姑娘們嘻嘻哈哈笑鬧,其實每個人都羞澀得緊,為了掩飾羞澀,反更起勁地去打趣别人。
柳樂吃了幾個果子,和人說笑幾句,看着預備要拜織女了,她悄悄站起身,想要獨自一個去走走。
她順着繞塘一周的長廊緩步而行。身後姑娘們的歡聲笑語、足畔蟲兒清揚的鳴叫,這些聲音猶使夜晚顯得安甯、甜蜜。但柳樂心中并非這般安甯、甜蜜:她不能像那群興緻勃勃的姑娘一樣快活,可也沒道理傷悲,夜色在她心中激起的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她不由又想起了謝音徵,“她和我一樣,我們很難忘記人。”她默默地對自己說。
一直走到池塘另一邊,柳樂止步站住,舉目望向天空。這時的月亮正像隻圓背梳子,不知是不是已在哪裡梳了幾下,梳得夜風清涼如水。
她低下頭,半枚亮閃閃的圓鏡在水中輕輕晃動。
有人輕聲說:“你也覺得此處适合賞月?”
柳樂結結實實吓了一大跳。蹦過身看時,黑黢黢的樹影中站出一個人。
她本以為是譚家的人,定睛一瞧,卻是晉王,更覺對方無禮——一般也是個客人,明知園子裡都是女客,他偷偷一個躲在這裡不知是何用意。
“你不是早該走了麼?”她沖口想問,可畢竟不好批評别人的為賓為主之道,硬生生咽了回去。
“民婦不知殿下在這兒,沖撞了。”
“無事。”晉王大度地擺擺手,神情比主人還像主人。“我原是存着小心,有意避開客人們,以為彼此好相安無事。我倒是忘了,來客這麼多,難保不碰上幾個愛亂跑的。”
“實在對不住,殿下在這兒回憶前事,民婦多擾了。”柳樂轉身要走。
“等等。”晉王從後面喚,“我有事想請教。”
柳樂聽他聲音焦急,到底頓住腳,說:“殿下要我去請主人過來?”
“不,我是想問你。”
“民婦隻是來做客,恐怕幫不了殿下。”柳樂一邊說一邊暗悔自己不該往這邊來,偏偏碰上晉王,此處又是幽靜昏暗,要是叫人看見,尴尬得很。晉王心中無大禮,她亦用不着和他講小節,還是走了是。
“幫得了。你我都是來客,咱們一樣,我正想問個和我一樣的人,豈可當面錯過?——别急别急,我真要問你,我不是為回憶前事,那是随口诓人的,我是為……”晉王說着一邁步,擋了柳樂去路,深深看她一眼,笑道,“正好問問你,你可喜歡這一處景?”少停,他解釋說,“我最近正翻修家裡的花園,不免到處看一看,琢磨琢磨,好揚長避短。不光要看日頭下,還要考慮風時、雨時、雪時。這些還好,已被人想得多了,唯獨夜晚,還有可探究處。比如這月亮,從升起到落下,須得有東西襯它——樹梢、屋檐、塔尖——不好要月兒孤孤零零。及至它升上天空,又要操心它映在哪兒,月光灑在哪兒,影的深淺、遠近,那就更說不完了。”
柳樂聽這話覺得怪新鮮,瞧他也不像瞎扯,可能做了王爺才有這麼寬的閑心思,外加那麼大的花園子去擺弄這些。
晉王認真道:“自家的園子,夜景自然極為重要。白日裡我轉着看了幾處,就等着晚上瞧瞧。本來要繞着轉一圈,不過客人們都在那兒,不便過去。你替我瞧了也行,那邊的夜景比起白日如何?”
“夜晚和白天當然是不一樣的景緻,兩樣都好。”柳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