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柳聽到這裡放出信鴿,松去系在它趾上的錦囊,将裡面解意生留的一绺發替換成南竹的琉璃玉珠。
玉珠的質地上乘,觸感冰涼,色澤是她從未見過的。還有雕镂的紋樣,似是天命玄鳥的圖騰。
“看來大師兄的心上人就是解小姐無疑啦!”
南竹沒留意到謝柳異樣的神情,面上笑意晏晏,“那待到大師兄當了山主,解小姐你就是山主夫人。”
“我今時還有要事挂懷,怕是沾碰不得風月事。何況……我無心做山主夫人,若天下清平,擇良田而居,尋常又不受權勢帶累,就很好了。”
謝柳垂眉,道:“而當下世風迂腐,總有些世人以為女子最大的用途,無非在生兒育女,任夫家擺布上。故而縱與所喜的人長相厮守,我亦不會留有子嗣,隻希寡淡如水了卻殘生。怕要讓南姑娘失望了。”
南竹歪頭,好似在思索什麼,迅即道:“不,我沒有這樣想你。近幾年山外不太平,稚童和女人往往被視為處在劣勢的群體,不是被拿去換了銀錢維持家中生計,便是如一具傀儡,需視丈夫為主,一旦嫁出去,就得時時勞碌在洗衣疊被,燒火做飯,孕育後人上。”
“解小姐看得通透。但,山主與山主夫人,為何不能?大師兄是善人,小姐也是善人,定是金玉良緣。”
謝柳歎氣,背過身,聲音很輕地道:“我知他待我好。可我不願做誰的夫人,更喜做良人。”
“我不懂。”南竹撓撓頭,“這又有什麼分别嗎?聽起來彎彎繞繞的,就像大師兄常挂在嘴邊的什麼懷情大道一樣,讓我費解。還是打打殺殺來得痛快。”
這世上的事如人,總得分而劃之。有些事韬光養晦,用武就能壓制的自然再好不過,可有些事卻不能。比如情,比如虧欠。
她太清楚解意生的性情,所以若因愧疚而應了他的心意,也隻會寒人心。
“解小姐,那我先走一步啰!那顆珠子是我的近身之物,雖不知是何人所贈,但我自行乞到如今被收進終南山一直佩戴在身。它同鬓發無異是信物,我信小姐會收存好。”
南竹話音落地,又如陣疾風般在謝柳面前消失無影。
謝柳遠望舍外悠悠飄落的細雪,沒有出聲,隻俯首隔着錦囊布料摩挲珠子的紋路,沉思了很久。
她原以為南姑娘亦僅僅是終南山中落難的世家弟子之一,故卸三分心防漫談。但南竹随手轉贈的信物足見身世非同小可,謝柳不好問多的,恐打草驚蛇,不得不按捺下去。
看來……這終南山,她謝柳當真是來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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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意生眼睛剛勉強撐開道縫,就又被一雙粗糙的手掌摁了回去。
他面色蒼白,嘴角邊嗆着血沫,邊發笑,“多謝師父……喀喀喀……再救之恩。”
李江淵被解意生那道目光盯得擰眉,氣得吹胡子瞪眼道:“為師跟你反複說多少次了,不要把你這身好功夫浪費在這種地方,須知死生皆有命,左右不了。你倒好,滿身傷出去,又滿身傷回來,不知道的還以為終南山是什麼髒地方,一送一都沒你出息!”
解意生乖順地閉眼,從容伸出根手指彈了彈耳根子,“唉呀……生死有命,這不是能救回來嗎?反正我不信這些,也和絮娘一樣不拜神佛……”
他說完,又止不住地劇烈咳嗽。李江淵見狀把熬好的湯藥給他灌下去,聽到‘絮娘’二字,眼裡的愠色漸濃,“哪次不是她了?你就一門心思往她身上趕,這趟回來也是想跟她搭上終南山,再一道去白白送死?”
解意生艱難地吞咽下藥汁,拖住藥碗坐起來,歎了口氣。
“師父,我沒求過人。”
“你求吧,你就是在外邊長跪不起,為師都絕無可能會應允。山下都亂成什麼樣了?狗咬狗,人咬人,那是你能去的地方嗎?”
“我不求師父容許。但終末試煉是師門所含的門規之一,倘使我自請過幾日去闖,且安然活下去,那師父……”
李江淵頓時怒氣上湧,冷冷打斷道:“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嗎?你不拿自己的命當命,你的師妹和師弟呢?整個終南山呢?你要為她一人,賠上、賭上整個門派的性命嗎?”
終末試煉,解意生比誰都清楚那是最兇險的試煉,稍有不慎就會身亡,或就此落下隐疾。可它也是唯一能号令終南山世家弟子出動的門徑。
凡避難收入終南山的弟子,大多留有自己的部分勢力分散各地,卻因逃亡短暫失了聯絡。盡管後有信鴿傳書和收編入山,然經不平事過甚,他們幾乎無人有餘力想再入世,也沒有心思再掀風浪,個個一心隻想自己好好活着。
故雖有終末試煉列入門規内,卻在數年間形同虛設。
空闊的室内尤靜,解意生無言地看李江淵許久,悶悶咳嗽兩聲。
“罷了,為師隻當你病得不輕,此事揭過,不必再提。”
“師父。”解意生瞧見李江淵轉身欲離,出聲叫住他,“舊日裡我因年幼喪母,受盡府内欺壓,于是自入終南山就晝夜不分地練劍,覺得隻要我練好了功夫,就不會再有人可以淩辱我。”
李江淵道:“為師曾說過,你老老實實待在終南山,就不會有人對你如何。再不濟,為師這好端端活的老叟,也能給你撐撐腰。”
“我受師父恩惠,莫敢忘。”解意生回想昔年過往,正色說:“可生死終有時,我并不是咒師父。隻是師父不能護我,護終南山一輩子。”
李江淵瞥他一眼,道:“好個死生終有時。那我問你,死在終南山,不比死在外面好?山下到底給你吹什麼邪風了,把你吹得迷了心竅。”
解意生作勢催咳幾聲,想賣個慘。怎料李江淵當即不滿地說:“湯藥是拿上好藥草熬的,你要是不惜命想再引火燒身,就省省氣力,為師想看戲也不是看疾患之人搭戲台。你真想做戲,就等上黃泉路對着閻王演一出去。”
“……”
解意生佯裝未聞,真切地道:“終南山地形特殊,山下之争乍看的确不會牽連到這裡。然師父可有想過,就算我劍練得再好,但它的鋒芒未露,就如廢鐵無用。安逸清閑為我所往,可過眼雲煙,終不長久。”
“你非要去送命就送吧,雛兒大了,為師是攔不住。”
李江淵拂袖,“你既知終不長久,也須知人終有力竭時。為師倒要看看你到了試煉之地還能嘴硬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