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安王是誰?好像沒聽說過啊。”
“哦,我倒是有些印象。據說是繼老安王之位上來的,老安王妃好像說是個苗疆女子,也不知什麼來頭,讓老安王就納了她這麼一個人進府。可惜啊,聽聞老安王在戰場上立下汗馬之勞,生出的兒子卻是無人問津,沒做出什麼大事來。那新帝才登基,他就在朝堂上半隐退了,不怎麼過問世事,約莫隻想着苟且偷生吧。”
“就這麼個人也配得上……”
“誰說不是呢。他母妃是個苗疆人,而苗疆人又善用巫蠱之術,怕不會在……”
“可看山主意思,這又不像這麼回事。你們說說,他要是真中了什麼邪蠱,山主能看不出來嗎?那解意生又過了試煉,世家重組各方連結是早晚都要辦成的,僅憑我們隻怕也攔不了吧。”
“山下正值亂世起,無辜斃命的人太多,堪稱死相枕藉,僅憑我們,他們,就能救得了嗎?要是再搭上了自己性命……”
堂下長老議論紛纭,李江淵看着他們不由長歎一口氣,卻不待他出聲,薛桑就大踏步走向前,俯視了一圈人,勾唇笑道:“怕隻怕能出頭的仁義慘淡,隻顧一己之利而見死不救。如此,就是懷擁三千精兵,也是百無一用,人人就幹坐等着狗咬狗,誰知道會不會傷到自己。就是傷到了,也可以滿不在乎地道出一句,命還在,人還能活呢。”
解意生兀自從袖内捏起粒黑色藥丸服下,調整氣息站了起來,“山下探子寄來的信裡有道新帝正于各處暗插人手,我不信在座各位能說出一句聞所未聞來。”
他話到此處又是一轉,歎道:“唉……也到底是分三六九等的權貴,有難臨頭也把百姓推出去擋災。”
“這話是何意?”
席間果真有長老站了出來,咄咄逼人地質問道:“解意生,即使我們傾巢而出,又能如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你眼裡我們的命就不是命了嗎?好個有難臨頭拿百姓擋災,人人都想活,又有什麼錯?”
謝柳被南竹以擔憂解意生為由生生拉了出來,一直藏匿在堂外角落裡靜看裡面的舉動,終是忍不住與南竹悄聲耳語幾句:“我雖不知安王是何人,但他既有心,不如……”
南竹遲疑片刻,還是從外走了進去,邊給自己壯膽,邊依謝柳的話駁斥說:“錯在國有難而不作為,隻顧着自己獨善其身,袖手觀望山河易主!”
她唇角顫了顫,解意生能辨識得出她零碎的字音是“完了,該被師父罵了”,眼中頓時染上了幾分笑意,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往謝柳方向瞥去,須臾便收回了目光,像是什麼也未發生。
李江淵略有詫異地望了過去,微微皺眉,“這裡也是你這種小輩能來的地方嗎?還不快退下去!”
“李山主這話就錯了。”薛桑忽然拍了拍掌,面露贊許地看了南竹一瞬,“我還以為你們終南山個個都是窩在隙縫的鼠輩,沒想到還是有明事理的。”
解意生對南竹招了招手,把木椅讓給了她。他眯了眯眼眸,悠然地直視薛桑,語調刻意拉長道:“鼠輩自是不敢當。隻不過各人所求不同,既然要共謀一事,道還是得相應和。”
薛桑饒有深意地端量着穩坐椅上的南竹,遽然走到她旁邊扶住搭腦的地方,食指輕扣發出沉悶聲響,“唯有正統方能為君王,但于我而言,坐擁天下的不僅得是明君,也得殺伐果敢。所以這九五之尊的位置,滞重到他人不能及,至于道麼,想來你們這些世家貴胄比我要清楚多吧。”
“啊……我适才就覺得奇怪。”他仿佛是察覺出了什麼,語意不明地說:“你們終南山卧龍藏虎,竟還能……”
李江淵聞此,神色淡然地打斷道:“本座依稀記得,薛毒主來這裡是為了商議和終南山相連橫,怎麼扯到别處去了?”
薛桑笑了笑,“是啊,不過好奇終南山中居然會有北元的小姑娘,而且講出來的那番話也像是個讀過書的大家閨秀,實在有趣。”
南竹下意識擡指攥住了扶手,眼睛遊移向解意生,求助似得狠狠眨了眨。
解意生會意地同樣眨回去,笑吟吟地接了話茬,“薛毒主這話就不對了。她是大長老收進門下的丫頭,遙想當年她進來的時候,還是個小乞兒,我們大甯朝也沒對北元大開海關。先帝在位時對北元是何種防患未然,薛毒主既是給安王做事的,理應不會不明白啊。”
蘇重趁他出言間低聲對南竹交代了幾句,南竹聽後顯然被吓得不輕,急忙忙把椅子轉回給了解意生,老實地杵在蘇重對面站着。
薛桑收回目光,卻轉身直視空蕩無人的堂外,越過解意生的還口,“原來如此。我還奇怪她怎麼會說出什麼之乎者也的道理來,恐怕離不開真小姐點撥。”
謝柳在堂外兀自旁觀裡面局勢已久,知曉再是藏不住,隻得徐步現身入正堂朝衆人作揖,一一拜過後坦然道:“解氏絮娘竊聽有錯,私行指教南姑娘亦有有不對,着實失禮。”
薛桑眉眼裡俱是笑意,他取出系腰間的折扇慢行走前,輕挑地想拍拍謝柳的腦袋,然被蘇重扼腕攔下,隻得悻悻扇了扇風,“名門家的小姐,也會畏首畏尾躲在角落裡嗎?出都出來了,為何不敢大大方方地走上來?居然還去挑唆一個小姑娘。”
南竹連忙擺擺手,“不是的不是的,是,是我非要拉解小姐來的!不關解小姐的事!是我自己擔心宗門有事,又不想自己一個人過去,就把解小姐帶來了!”
“議事堂是什麼地方。”李江淵聲氣沉悶,字調裡皆透露出诘責之意。
伴随薛桑眸中玩味愈濃,堂下氣氛漸漸變得凝重,南竹不禁四下張望尋找師父的影子,無奈沒能尋到。她心中警鈴頓生,面上惴栗卻并未賠罪什麼,隻攥緊了拳道:“弟子不覺得有什麼錯,若是擔憂宗門也有誤,那這裡就不是弟子的家。可山主說過,無家可歸的人來了終南山,就能把這裡當做自己的家,不用有太多拘束。”
蘇重聞見她的話似怔了怔,當即長身跪到地上,“承蒙師尊教誡多年,弟子以為,義舉當取同善并論,未曾有錯。”
謝柳亦同拜跪下去。當時她的信鴿遲遲未歸,萬般無奈隻得央托南竹去尋,繼而才在一片竹林裡找回,她們發現鴿子喙中叼着枚翡玉蛇形扳指,它足下紙團的字寫了許多。
南竹就認得後幾句字,胡亂拼湊起來以為終南山要出什麼大事,遂不容謝柳再仔細去看,抓着她就往議事堂奔去。謝柳感覺約莫是真出大事了,自己作為堂下客到底于理不合去摻和什麼,可再一想南竹提及解意生也在裡面,興許會和世家連結有所牽系,于是半推半就地跟着了。
孰知竟會是這般景象。解意生看起來沒什麼大礙,然那樣九死一生的地方,活着回來已是不易,如何會做到跟個沒事人一樣?謝柳想也不想就猜得出他必然私自在自己身上動了手腳,不知是封穴逞強,還是服用了什麼藥物。無論哪種,謝柳都不想他出什麼事。
因此再怎麼顧着顔面,按這般來看,隻有早些了結這場局,她才能帶他出去。
解意生沒個正形地坐在椅上,懶懶長歎了一口氣,單手硬生生把謝柳拉了起來,調笑般地道:“師尊啊,認祖歸宗也不該是這個時候吧,我記得解小姐未拜入門下,怎樣也是個來做客的人。”
李江淵問:“那你的小師弟跟師妹呢?你自己不守規矩便罷了,他們又是何如?”
解意生漫不經心地開口道:“小師弟和師妹重情重義,對得上終南山曆來訓誡的門風,無愧于門規,隻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如此情狀不太好看。至于我麼,我這個纨绔子弟潇灑慣了,多謝師尊誇贊。”
李江淵扯扯嘴角,不怒反笑,“很好,出了幾趟門倒不僅長了本事,臉皮也跟着厚了不少。”
解意生回道:“不盡然,臉皮長在自己身上,薄點厚點可非在一朝一夕,而是渾然天成。比如我獨天獨厚,豈會因出了寥寥幾趟門就改了性情。”
堂下議論聲又起,李江淵重重咳嗽了一聲,引得人人都閉口不再言,紛紛往高座望去。
“罷了,蘇重,你起來吧。”
李江淵起身慢慢走了下去,枯瘦的指掌虛扶蘇重站住,整個人都彌漫出一股厭煩的疲倦,“權勢争鬥非本座所喜,建終南山一派也隻為避世而居。但我們終是大甯朝的人,不可忘根忘本,故與其去皓首窮經求索,不如直面水火,挽國之将傾。”
“這亂世,總得有人當出頭鳥。或死或傷,或埋忠骨卻不被世人記起,百餘年後隻落得個無名碑,然至少延福帶給後輩,不會延禍連綿。”
堂下争論的聲音堪堪淡了許多,李江淵道:“本座曾經的故友為天下安定平步朝堂,與本座再鮮少見上面。說來也好笑,難能去看他了,卻是在行将就木時,他寝居裡外烏泱泱跪了很多人,哭得很大聲。本座不知那些落淚的人是真情亦或是作假,隻頭次深感人終會力竭,萬事到頭無非空一字終了。由此本座不願任何人再走上跟他一般無二的路,白白把什麼大義肩負就斷了自己的芳年,入名利場接獲虛情假意,明争暗鬥。這些年裡,本座送了太多人,那些娃娃們都還如此年少……然則一些東西,是不能以避世為幌子躲一輩子的。”
蘇重的掌間被李江淵遞出一塊玉佩,他的手被高高舉起,待長老們看清上面的紋樣和字登時駭然。謝柳跟着觀去,也驚在原地,那嵌有玉石的玉佩成色絕非尋常世家子弟可佩戴在身,而是皇朝貴胄裡極為顯貴的人方可攜帶。
“這紋樣……”
“莫不是哪位王爺會佩戴的?”
“我記得山主的摯友……不是那位在前朝……的嗎?”
“……是不是先……”
“先攝政王!”
薛桑自顧自地扇了扇風,突然道:“不才,我實實在在聽過幾樁舊事,忽而想起來攝政王無妻亦無子,門内也不豢養什麼門人,不過他的妹妹似乎是先帝在位時的皇後,隻是好像沒聽過……皇後生的是雙生子啊。”
李江淵放下了蘇重的手,語調很輕,說出的話卻如霹靂叩響在每個人身上,“他是先皇後生出的幺子,因雙生子被皇家視為不詳,而攝政王身為先皇後的兄長也在當場,所以為防内鬥政亂,他向先帝請命将尚的蘇重送出了宮,并抹消了他本該記載在冊的降生時日。最終他被宮人送入一農戶人家,易名蘇重,被攝政王暗中派遣的心腹引到了終南山。他原本的名字,是晉南邈,先帝的第九子。那日本座去送了攝政王最後一程,拿取了他的玉佩以來相證蘇重的身世,但本座出于私心,不想他蹚渾水,便沒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