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被阿娘買來的兔兒燈垂落流蘇穗子,竹篾支起的紗皮外畫着朱紅眼,當真乖順,卻隐沒幽深宅第,隻惟有在漫天火樹銀花裡方顯得有絲活氣。謝柳時而念起它,覺得自己本不該帶它回來的,偌大的宅院往深處探看更猶如囚籠。
“是,奴婢告退。”阿倩起身作揖至後,便不再多言。
“她不懂的,我懂。”
一穿着蓮紅襦裙的女子忽立在玄廊下,出聲清冽。她内裡披露洗得發舊的上襦,悠悠朝謝柳走去,邊走邊道:“我常着身的繡裙用銀針絲線縫了又補,是因它是我母親留送的遺物。曾幾何時,我亦如你般,自以為出去就好了,見見外面的世面便好了。當今想來,隻覺好笑。”
“謝柳,我本幽州五俪之一,想舊年風頭正盛時,京都誰人不曉。更有皇子遠赴而來,隻為見我一面。可是我偏誰的面子也不給,隻當他們皆是纨绔子弟,不過仗着家中長輩撐腰,肆意妄為。畢竟我年輕氣盛,想要我入世,若非高山流水的知音,恐難能動搖我。”
女子說到這裡,目露懷念之色,旋即寒聲道:“我在幽州彈的曲子無人解其意,但偏偏出現了一個人,能和我的琴音相和。我自以為他和别人總歸是不同的,誰知……”
“墨夫子,何謂知音?”謝柳問。
墨輕竹道:“得以心意相通的有緣人,便視若知己。正因我當他是知己,遂常相約在幽州洛河的竹亭,去補失傳已久《玄鶴九霄》的樂譜殘章,本欲将此傳揚天下,卻未料到他竟在《玄鶴九霄》就快補完的緊要關頭背棄了我,把樂譜中的音律任意篡改成北元曲調,交還九五之尊,害得莫須有的罪名淪落在身。我的父親為替我開脫,主動應承降罰,官位被貶,而家母患了心疾,郁郁而終。”
逢至雨聲如玉珠催急滾落,那是她最後一次再見那個負心人。
“顧公子可知,前幾日大理寺卿呈供狀,說我墨家通敵叛國?”
他神色依舊,任耳畔琴音入耳,“墨小姐在說什麼,恕我不知。”
墨輕竹揮袖掃落桌案的玉瓷碗,琴弦跟着染了指尖血,她忽然大笑出聲來,“顧衡,你真是打得好盤算。”
“顧某此生能做墨小姐的知音,已無憾。”蒙蒙氤氲漫過他的臉龐,使墨輕竹瞧不清顧衡面容,他語調輕緩,擡劍把送給她的古琴劈成兩截,“它就不留了,也省得墨小姐睹物興悲,萬望珍重。”
琴音铮然斷絕,墨輕竹垂眸凝睇着一片狼藉,良久才出聲:“顧衡,你沒有心嗎?”
“真心?興許有過。”顧衡輕笑,“騙你的。墨小姐風華絕代,原該近帝王側,像尋常女子般倚賴君權,生在宮牆裡。”
墨輕竹揚手,毫不收力地重重扇了他一耳光,“顧衡,你真令我作嘔。”
顧衡蜷指擦去嘴角邊的血迹,劍直指墨輕竹纖細的脖頸,“你想死,我可以送你一程。要不是念在尚有幾分情分在,莫說株連九族,你的命,我也可以取。”
墨輕竹勾唇,伸手握住劍尖,地面頓時殷紅一片。她嘲弄地道:“你想殺我嗎?顧衡。”
“幽州五俪,輕竹卷簾,本何苦至此。”顧衡微微皺了皺眉,說的話卻不留餘情,“墨小姐,希望你下次别太傻了。”
他收劍入鞘,上前一步向墨輕竹遞去纏傷帶,接着道:“回家吧,趁尚能叙叙舊。”
“你端得好副正人君子啊,顧衡。”墨輕竹氣極反笑,顧不得淌血的指掌,譏諷道,“起先的諸遭原來皆是算在了我頭上,什麼苦苦尋覓,如今方明悟知己近在眼前,全是唬我的幌子,你根本就是奔着墨家的位置去的。好啊,好啊。”
“顧衡,既然古琴已毀,你我之間便再無情分可言,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天涯海角不複相見。”
回憶終止,墨輕竹柔和地摸了摸謝柳腦袋,道:“總之,乖乖呆在家府就會相安無事,外面的男子均居心叵測,比不得家裡人安心。”
“夫子,你沒找尋過他嗎?”謝柳仍不解,“你們相識多年,會不會另有隐情?”
墨輕竹此刻記起來這些事倒釋然許多,輕輕地道:“這世間,除了有情與多情,也有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