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俗了?死法還有講究?”
“聞所未聞,便是咱院裡剛進的姑娘也沒有她瘋。本來我快把這事兒忘了的,今兒瞅着她,又想起來了。她大晚上不知怎麼着就放了火,嚯!險些把老鸨人燒沒,若不是堂中的夥計救得及時,怕是烏泱泱一衆女眷都難逃一死。”
“這麼狠?”
“狠什麼狠,就一個小姑娘,還能怎麼着。”
“這麼狠,配着她那張臉,都不敢想夜間帷帳會多銷魂呐。就是賣藝不賣身,弄這種噱頭勾人,可不怎麼好。”
……
霍凡在廂房外停住腳,白靴底沿着的金絲在阿繡廂房點的火舌中折出細芒。他擡手叩門,寬袖滑落半寸,無意露出腕間的琉璃佛珠,引來老鸨尖笑。
“好女兒眼光真好,是個貴公子咯!”
霍凡道:“我要贖她。”
“你要贖我?”阿繡指尖撥弄着竄動的燭光,她毫不在意地瞧着焰色舔舐上袖口織的雍容牡丹,緞面焦蜷的煙痕譬如蛇一般蜿蜒至襟袍。
“你和他們無甚差别,要贖的可是這副皮囊?”阿繡忽然輕笑一聲,将灼紅的炭塊攏入掌心,“你瞧,這爐火可比嬷嬷的算盤公道啊。燒穿骨肉不過須臾,倒省得用金山銀山來稱我的斤兩,是不是?”
霍凡腕間佛珠猛地撞在門闆上,碎裂開來的檀香四溢,混在胭脂酒香間顯得格格不入。
老鸨的笑聲登時咽在喉嚨裡,化作一聲驚呼,“哎喲!乖乖,你這又是作甚啊?”
“無妨。”霍凡擡手擺了擺,随手甩給她幾片金葉子示意老鸨退下,“我來勸她。”
老鸨見錢眼開,樂呵呵地就下了樓。
“霍家也是名門世家,聽聞祠堂供着的可是貞節忠烈的牌坊。”阿繡将焦黑的袖角甩過小幾,半截皓腕懸在炭火之上,“不如你先同列祖列宗發個誓,就說要贖的姑娘慣愛戲弄人,喜歡在恩客枕畔藏殺人刀,最愛看的就是绫羅裹着的人彘在火海裡打滾……哈。你吃齋念佛嗎?碰上我這樣的豔鬼,不知該做何想?是玷污你的清名,亦或是髒了你的眼?”
霍凡擒住她懸在炭火上的手腕,指腹抵着燒灼的痂痕,猶似觸碰一尊開裂的觀音像。碎火星子在紗绡裡明明滅滅,映得他眉間似要沁出血來。
“霍家祠堂供的亦有鴛鴦佩,長命鎖。”他碾碎飄至唇邊的灰,“男歡女愛,本該兩廂情願,是常情。我從不奢誰的垂憐,更不會強取豪奪,姑娘的揣度怕是錯了。”
阿繡低低笑一聲,忽然毫無征兆地傾身推開窗,漫天星子墜進燒穿的袖籠。夜風卷着灰燼撲向霍凡衣擺,金線繡的雲紋霎時染了殷紅,兩人青絲發尾相纏着。
“你錯了,小公子。”她指尖戳了戳他的胸口,“叫姐姐。”
霍凡耳根子一紅,單手緊扣住阿繡的腰,順着她道:“姐姐。”
阿繡腕間結的血痂硌着霍凡掌心,她頸側的花钿随輕淺呼吸剝落,墜在霍凡襟前時,恰似菩薩低眉落下的一滴淚。
“小公子,你的手好燙啊。”她尾音勾着火,指甲卻掐進他的掌心,“你們霍家祖訓裡,可教過小公子怎麼疼人?”
霍凡嗅到她衣襟裡透出的血腥氣,混着玉華香,竟比祠堂供着的百年沉檀更為馥郁。他拇指撫過她腕間疤痕,啞聲說:“姐姐,别傷害自己了,其實我……”
話音驟然戛然而止。
阿繡咬破的胭脂蹭過他喉結,似有若無地撩撥着少年郎。她足尖勾起滾燙的炭盆,燒穿了霍凡繡金線的并蒂蓮。
“嗯?怎麼不說了?”她吐息如淬毒的絲網攀上他耳垂,“莫不是怕列祖列宗聽見,霍家的小公子竟在花娘身上貪了歡?”
霍凡眼底映着跳動的火,明明情意翻湧,但隐忍克制地退了後,“我會娶你的,你願意跟我回去嗎?”
阿繡瞳孔倏地收縮,十幾年來頭一遭,有人看穿她裹在绫羅裡近乎腐爛的肉,卻說要雕朵雲棠仙。
“不願意也無妨,我贖了你,你就走吧,去什麼地方都可以。天涯之大,你何苦留在這樣的地方。”霍凡道,“你若嫁我,我必先考取功名,八擡大轎風光迎你進門。”
阿繡揶揄地說:“小公子,我是風塵女子,娶進門會遭诟病的。”
“你與我隻一面之緣,為什麼要娶我?”她傾身貼近,彼此隻有咫尺可聞的心跳聲,“我的皮骨好看嗎?”
霍凡說:“不是。姐姐,是我動情了。”
阿繡的手冰涼,輕巧貼在他的心口處,“你可知,上月有個皇城裡的公子許了我衣食無憂,以價值連城的美玉要贖我做他的十一夫人。”
霍凡貼合她,俯身湊耳邊咬字道:“你若不願,他娶你那日,就是我搶親的時候。”
阿繡柔夷挑起他下颚,點點霍凡,含笑道:“這兒,跳得太急了些。你是真心,還是假意呢?若有把銀剪子,我想剜了它,端到面前好好瞧瞧。可惜,我又舍不得。”
“你見過京都脾性最烈的千裡駒嗎?它甯可撞死,也不願戴上鑲金的籠頭。”她将腕間的守宮砂展露,用指磨蹭了下,“我是清白身。我知道像你這樣的世家小公子所需為何,但嬷嬷的算珠盤子一經撥起,比斬令還快。”
阿繡藏袖間的匕首随着擺動掉落在地,她眸中閃過一絲失措。
原來,他們都是一路人。
霍凡蹲身把它拾起來,交還給她。他咬破舌尖,用那一抹血立下諾言,“怕什麼,你瘋,我陪你瘋。明年春闱放榜,我要親眼看姐姐燒了怡紅院的銷魂帳,讓火再旺些,洗淨污穢。”
“姐姐。”少年身着白衫,眉目如星,笑盈盈地朝阿繡伸手,“你敢奉陪到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