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月後的霍府中懸挂白燈籠,飄搖于夜色中顯得分外凄涼,而霍凡就跪在靈堂前,沉悶地一下又一下地叩拜着,眼前滾着未燒盡的紙灰。父親的屍首覆着布料遮蓋,連同做好的壽衣褶皺都透着腐朽氣。
“公子,您怎麼才回來呐?這霍二公子的事情,不是早處理完了嗎?家主苦苦等您了好些時日,杳無音信,心下實在着急,舊疾就犯了。”老仆捧着筆的手顫巍巍遞來,“眼下,該封棺了。”
霍凡卻盯着那根筆出神,還記得兒時父親用這杆狼毫批過他寫出的大篇策論,含笑說霍家百年清流門第,終是要靠狀元郎撐起脊梁。而今筆鋒懸在他指間,竟比北元的彎刀更割人。
“你瞧啊,真心這東西,燒起來和紙錢也沒什麼兩樣。”
好似阿繡的聲音猶環耳畔,霍凡輕笑一聲,将筆擲進火盆。狀元郎和仕途,他全不要了,倒留得一身自在也好。
霍凡守到子夜方褪了麻衣,從暗格裡取出妝匣。
雪雁前日送來的北元胭脂膏被他蘸了些許抹在宣紙上,墨字洇開處竟浮出阿繡慣用的香。
“阿繡,我不信你就這般待我。”他垂眸,“我定要等到你回來,然後捆也好,藏也好,我總會有百種手段讓你生不如死。”
雪雁終是不忍,又問了他:“公子當真要棄了官袍?”
“守孝三年,足夠我做許多事。”霍凡将宣紙折成鶴,任其墜入火盆,“你說阿繡最愛頸邊香,若我能制出比黃金更稀罕的胭脂,她是不是就回來了?若再見她,我必不會心慈手軟。”
雪雁靜默片刻,道:“她連自己的性命都能作戲,分明待公子一絲真情也沒有。若幾盒脂粉就能換真心,阿繡早該記挂數人……”
她的話未說完,霍凡就掐住她脖頸,妝匣裡花膏混着她頸間的血腥氣,在兩人之間織成一張網。
“你既奉我為主,便該明白。”他指尖蹭過她未愈的傷痕,那是怡紅院給風塵女子留的烙印,“有些話,說一次就夠了。”
雪雁笑起來,啞着聲說:“奴的命是公子的,家也是公子給的,自然除了這些也不剩什麼了。隻是公子當真要如此自欺欺人嗎?”
她掙開桎梏,從袖中抖落一沓信箋,那般情狀像極了當時遞給他的《離散歌》。
霍凡的瞳孔驟然縮緊,想來這一年他往怡紅院寄了五百二十封書信,每封都夾着新研的胭脂,卻從未收到過任何回信。
“公子可知,北元有種葬儀是将逝者面容繪成生時模樣?”雪雁蘸了胭脂,在信箋上勾出眉眼,“阿繡姐說過,若哪天她去了很遠的地方,定要讓我把臉塗畫成霍公子初見她的樣子,如此才算好看。”
妝筆忽地斷在霍凡指間,他其實什麼都想得起來,說什麼是盡忘個幹淨,全是假的。
靈堂的香灰簌簌落在霍凡肩頭,他卻似未察覺,隻自顧着抓起妝匣進了内室。
雪雁望着滿地碰碎的瓷瓦和潑濺的胭脂水,輕輕将原先說好給霍凡的藥方裝進了囊袋,擱在門檻邊。
“奴是北元人,你為何不殺了我?”
“你也是大甯的人。我殺你,對我有什麼好處?一條人命,能為我所用,尚且還有價值。”
“公子,你會喜歡奴嗎?就像公子對阿繡那樣。”
“做做夢可以。”
“奴……”
“還是算了,最好連夢也别做。我既已替你贖身,你就不再是奴隸,我霍府亦不缺仆從。”
“公子,你當真止步于此了嗎?”
“我的事,輪不到你一個外人插手。”
“可奴……”
“退下!”
她輕輕歎了口氣,到底還是成了府上幕僚,替霍凡做下擇選。
謝府請帖送來那日,霍凡正蒸煮着最後一甕香露。
帖上熏的龍涎香與阿繡枕畔殘留的氣息驚人相似,他捏着箋的指骨泛白,仿佛攥着的是怡紅院那場大火裡未燒盡的羅帕。
“霍公子,久聞大名。”謝潘目光掠過滿室呈裝胭脂的器皿,微微一笑,“若公子肯來我謝府為謝家長女做教習夫子,我可以替公子仔細着查一查,阿繡姑娘的去向。”
“你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謝大人,好閑情雅緻。”霍凡哼笑回去,“我尚有耳聞,謝大人乃是賢妻管嚴。像怡紅院這種風月之所,竟然也會踏足嗎?莫非亦為被她欺騙真心的人?實在慚愧,阿繡她隻答應了跟我走。”
“仕途,一家之主,再到霍家從事多年的經商,霍公子就為了她,什麼也不要了?”謝潘搖搖頭,“實在智昏啊。”
霍凡道:“那與謝大人又有何幹系,左右是我自己的取舍,還不用勞煩太尉來管教。”
“取舍?”謝潘指節叩在青瓷盞沿,聲裡浸着寒意,“我與你父是舊相識,若非看在這個份上,你以為我平白無故要管你的事?霍家三代經營西運暗線,且先不論這些,光是你家的百年基業,我就不願其被你毀于一旦。我問你,你父霍安臨終前托付的那道密令,恐怕此刻怕還鎖在阿繡姑娘的妝奁底層罷?”
霍凡掌中捧着的茶微晃:“謝太尉查案的本事倒比傳聞中聽到的更為毒辣啊。”
“毒得過你意中人藏起的鶴頂紅?”謝潘嗤道,“你當她是什麼良家的好女子?那些故作癡情的瘋戲碼,怡紅院燃起的火,哪樣不是引你越陷越深?你知不知道,她本是要來殺你的。”
“謝大人這般表露來意,倒讓我險些以為你也是來投誠的。”霍凡眼底猩紅一片,“莫非當年她墜樓時,您也這般條分縷析?她騙我又如何,我情願被她騙。”
“霍公子,有些玩笑開過火就沒那味了。”謝潘蘸着冷茶在案幾劃開幾個字,“年前的鬼節,本官在亂葬崗撿到的女屍,還真是有幾分相像她,差點就能以假亂真了,實在有意思。你說,她為何要欺你至此呢?”
霍凡猛地攥住案角,榆木登時發出吱呀聲。
“蠅營狗苟的戲碼我見得多了,少不得作為過來人勸你一句。”謝潘甩開指尖水漬,任那抹水痕蜿蜒成鍊鎖的形狀,“隻沒想到霍家的嫡長公子連真心假意也分不清,比那戲台上的角兒更舍得剜心掏肺,要讓諜影知曉了,怕得贻笑大方。亂世哪裡會有什麼兩心相許,全是诓你的。”
“北元諜影?”霍凡起身,“絕不可能,她絕不可能是北元諜影。她們的動向我……”
謝潘也跟着站起來,冷聲道:“自從那樁生意談完,你就懈怠了。北元諜影無處不在,無孔不入,霍家作為據點必得留意小心,你把我的囑咐,你父的囑咐全忘了。”
“霍家據點?”霍凡冷笑一聲,燭台在他身後投下昏暗的陰影,“也虧謝大人還記得這是霍家。我不知你同我父做了什麼交易,你連塞帶拿地明裡暗裡往府邸送眼線,可敢扪心自問這宅子裡還剩下幾塊磚石沒烙上謝字印記?”
謝潘眯眸,道:“霍公子不妨好好想想,或許能想起令尊臨行前如何囑咐,究竟吩咐你做的是什麼。霍謝兩家盟約不是過家家,容不得你為個來曆不明的女子昏頭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