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曆不明?”霍凡忽然逼近半步,“朝堂局勢我概不過問,也不想多生事,但不表明我什麼都不知道。三月初七的亥時一刻,你在東市茶樓密會了來自北元的商隊。可需要我細說那輛蓋着雲錦的馬車裡,藏了多少卷箭簇?衆人皆道謝大人是一股清流,卻未想過,大人私下竟與北元做着此等勾當吧。”
漏壺的滴答聲突兀插進兩人之間,謝潘垂眸凝視案上茶盞,難能笑了,“看來霍家暗衛還是堪用的,也不枉你父當年花費的心思。隻可惜你查錯了方向,那批箭簇本就是為引蛇出洞準備的誘餌。”
“餌料?”霍凡指尖劃過案幾,淡淡道,“那謝家主的餌料未免太過香甜,連自家暗樁都能做到啃噬殆盡,瓦解地片甲不留,折損的人命有算過嗎?譬如上月折在碼頭的十餘人,哪個人的命又不是命了。”
“慚愧,棋差一着,不過鈍刀亦不堪用。”謝潘截斷話頭,“既割不斷北元諜影的喉舌,又攔不住霍公子春心萌動,留之何用?死了可惜,我皆給他們家中善了後,不會有牽連。”
窗外的雪愈下愈大,霍凡頓了頃刻,問道:“你要動她?”
“霍公子可知北元人馴鷹的訣竅?”謝潘道,“先縛了它的翼,再斷了爪,讓它飛不起來。最後在咽氣前喂一口摻着蜜糖的砒霜,教那可憐的扁毛臨死前用喙輕蹭馴鷹人的掌心,仿佛遇見了再世父母。你說好不好笑?”
霍凡道:“她不是鷹。”
“但你是。”謝潘驟然擡眼,緊緊盯着他,“霍家的嫡長公子本該是翺翔在外的海東青,如今卻被北元諜影用幾滴眼淚,幾句謊話泡軟了骨頭。你以為她為何會在寅時三刻偏巧縱火燒了怡紅院?當真隻是為了出逃嗎?”
霍凡瞳孔猛地收縮,滿室燭火齊齊搖曳,揪住了他的心。
“看來霍家暗衛沒告訴你,上個月從她妝匣暗格搜出的密信用了密文。”謝潘從袖中抖出半截焦黃紙片,道,“霍家長公子,需要我念給你聽麼?'臘月望日,霍府東角門'……後面燒毀的字符,霍公子不妨猜猜寫的是什麼?”
霍凡顫了顫唇,依然逞強道:“僞造證物這種手段……”
“比不上霍公子自欺欺人的手段高明。”謝潘将紙片浸在茶裡,墨迹遇水竟浮出殷紅,“北元諜影用血混着朱砂寫的密信,霍公子要不要親自驗看?”
血腥氣混着茶香漫上來,霍凡後退半步,後腰懸挂的玉佩猝然墜地,随着碎玉迸濺的脆響,謝潘的低語如附骨之疽:“現在長公子願意聽我細說了?去年你在外施粥的落難女子,左肩是否有道那樣的舊疤?”
霍凡譏諷道:“我的一舉一動,原來都在太尉的眼皮底下。”
“我是想是救你。”謝潘振袖取出藏内的卷圖,“北元諜影中排名第六的'天玑'最擅鎖骨易容,你以為的舊疤,實則是她三年前刺殺使臣時中的九竅釘。長公子,你需要我傳喚當年幸存的老仆來認人嗎?”
寒風撞開窗檐,凜冽的雪簌簌撲滅兩支紅燭,謝潘接着點道:“霍公子如今是否能想起,她每次在怡紅院與你相見前,總要借口更衣半刻鐘?”
在良久的靜默後,霍凡低笑出聲:“謝大人編故事的本事,倒是比霍府門前的說書人更精妙三分。”
“看樣子,公子是不信了。那便說個更精彩的。”謝潘吹氣滅了幾截蠟燭,整張臉埋沒在晦暗的夜裡,“你可知她為何獨愛怡紅院外可采買的桃花釀?因為那酒肆地窖直通北元暗樁。每月初一你酣醉之時,她衣擺沾染的可不是好聞的酒香啊。”
霍凡伸手擒住謝潘腕骨,一字一頓:“你若敢傷她分毫,我必不會饒你。”
“我若要傷她,你現在聽到的就該是裝着她屍首的訊息。”謝潘任由腕間泛起青紫,“好力氣。但霍謝兩家百年盟約,不值得為個諜影陪葬。明日卯時,霍公子随我去個地方便知真假。”
霍凡聞言緩緩松手,看着對方腕間的淤痕,道:“若你設計構陷,你我兩家盟約作廢,連同你的事,我亦有手段送到京都,且觀他們做何動作。”
“若我有半字虛言,謝某的項上人頭随時供霍公子試劍。”謝潘拂袖撫平袖口褶皺,從領口扯出半塊玉珏,“霍公子可還記得此物?當年令尊與我父親滴血立誓時,用的便是這對陰陽玉珏。”
霍凡盯着那半塊玉珏,憶起父親臨行前夜的話,“見玉如見盟,縱使霍家隻剩了一人,亦不可背約。”
“明日卯時。”謝潘将玉珏收回衣襟,“就讓我帶你去看看亂世裡的真心,究竟值幾錢金銀。”
第二日,霍凡立在謝家别院前避開人耳目,在枯井外的樹旁候着謝潘。
“霍公子可聽過井底觀天?”謝潘應邀而來,将風燈擲入井中,火光在下墜途中照亮沿壁處密密麻麻的刻痕,“這些是北元諜影近幾年在霍府周邊活動的記載,每道刻痕代表一次密報傳遞。”
霍凡俯身細看,井壁青苔下果然布滿深淺不一的‘川’字紋,最底端的新痕還沾着印,刻痕邊緣蜷曲着半片幹枯的桃花瓣。
“還真是不知那邊的桃花,開得可好?”謝潘道,“昨日申時三刻,你的那位心心念念的意中人已在此處接收密令,需要我複述内容嗎?”
井底突然傳來紙張燃燒的焦糊味,霍凡拽住吊繩:“你燒了什麼進去?”
“北元諜司的最新密令。”謝潘袖中滑出半頁未燃盡的信箋,殘存字迹刺得霍凡眼眶生疼,“'臘月廿三,子時焚東閣'。我想霍公子應該記得,東閣藏着什麼?”
冷汗浸透衣衫,霍家祖訓的秘閣、邊境布防圖、與謝家的盟約的原件,全是父親臨行前親手鎖進東閣暗室鐵匣的東西,鐵鈎此刻正貼在他心口發燙。
“現在趕回去,或許還能逮住正在澆火油的諜影。”謝潘退後半步讓出井口,“霍公子是要繼續在這裡鑒賞刻痕,還是去一證謝某是否構陷你的那位意中人?”
鵝毛大雪紛紛落下,霍凡轉身時旋風熄滅了井底餘燼,他覺得他怕真是無藥可救了。
倘若父親還在,他又有何顔面相對。
謝潘的聲音混着風雪追上來:“别忘了她身上的疤痕,我依稀記得,她是以燒傷做的借口。霍公子親自驗看過麼?”
霍府東閣的飛檐在大雪中若隐若現,霍凡躍過院牆時,鼻尖嗅到熟悉的香裡混着石脂水的味道。暗衛橫七豎八倒在廊下,他們咽喉皆有一線紅痕,此正是北元諜影慣用的金絲奪命的手法。
門内傳來瓷器碎裂聲,霍凡破窗而入的瞬間,正看見那道倩影将火折子抛向潑滿火油的帳幔。躍動的火光映亮她左肩的肌膚,舊疤痕邊緣,隐約可見排列的血痂。
“九竅釘留下的傷疤,你先前騙我說是燒傷。”霍凡長劍嗡鳴出鞘,橫掃的劍氣滅了即将舔舐木匣的火苗,“阿繡,當真是你。”
阿繡轉身時袖中金絲已羅織成了張殺網,清冷的嗓音卻比沾了三分霍凡往日不敢奢想的情意,“霍凡,你不是說過,想要娶我嗎?”
劍光劈開金絲網的刹那,霍凡想起謝潘蘸着茶漬提到的鷹。
折翼,斷爪,喂毒。
原來他自己才是那隻被甜言蜜語蒙住眼睛的鷹。
“我放你走。”霍凡深吸一口氣,“我隻問你一句,阿繡,你對我真的從未動過心嗎?”
阿繡笑了笑,出聲淡淡:“在北元,交代的事務要是失敗,就隻有死路一條。你對我的喜歡,如同催命符……”
“霍凡,我提醒過你的。妄念,癡念,該斷不斷,必受其亂。”
“下次再見,就别手下留情了,瞧着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