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凡,你的夢該醒了。”謝柳道,“多少年前的舊事了,而今物是人非,阿繡她也并非怡紅院的尋常頭牌,而是北元的諜影。”
霍凡輕輕歎了口氣,道:“我知道,隻是陷得太深了。你不曾出世,不曾見過紅塵樊籠,更不曾嘗過流水冷暖,輾轉反側,食不知味。”
“其實,我很早就清楚她是誰。”他笑裡摻着苦意,淡淡道,“隻是我自以為可以守住的,卻還是棋差一着,墜進去了。如此也好,她還活着,我就接着當她是怡紅院的阿繡,我們兩不相見,足夠了。倒是謝柳你,可曾聽聞過墨輕竹的舊事?她喜歡的,是真君子。可惜在這亂世,僅有的那點情意也作不得什麼,全當滿盤皆落索,不是錯,就是錯。”
“霍夫子口中的說辭,總是這般苦。”謝柳也跟着笑,“就像夫子教我的第一課,世間至味,不過清醒二字。卻不想,夫子自己也是個愚人。”
霍凡頓了頓,道:“你既知清醒,就該明白幽州不是你一介未出閣的女流該去的地方。”
“我父去襄州平疫,所以我就不能去外面看看了?霍夫子安心,我來借的不是你飼養的暗衛。”燭火攀上謝柳的眼眸,“我要借的,是當年為幽州五俪中的墨夫子作琴譜的那位公子。”
“啧,墨輕竹啊。她還記挂着她那個五俪嗎?你不提,我都險些忘了。”霍凡從袖内取出一枚鎏金令牌,交到她手中,“明日晌午,我常去的那家酒肆會有人送你要的'解絮姑娘'戶籍。但謝柳,你當真想好了?一旦你身份暴露,小心殺禍加身。我昔日教給你的功夫,多用于周旋,你須得萬事小心。”
謝柳接過令牌時觸到霍凡掌心的疤痕,那是幾年前北元刺客留下的。
“夫子,當年墨家被判通敵案時,你可曾摸過那卷染血的琴譜?”她問道,“我曾見過她故親至死攥着的書頁裡,夾着一朵曬幹的六月雪。”
霍凡輕笑,道:“所以你要用解絮這個身份?當真有趣。當年墨家案牽涉的那樁案子,雖然是因顧衡而起,但也正是從幽州流出去的。”
謝柳起身将令牌收進袖中,道:“夫子可知,墨家的四小姐在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對我說,她這輩子最悔的,便是信了那位教她品鑒六月雪的先生。那時我随家父混迹人群,也領教了父親說的人心難測。”
“她的确該悔的。”霍凡道,“那年我奉父親之命教她識香,自然也如教你的一般,也教了些旁的。她信了我,教我墨家的謀略之術。至于最後一課,她說世間機關最精妙處不在榫卯,而在……”
他并指挑起飄搖出袖口的紙片,那裡畫着個極小的墨家機關匣圖案。
謝柳沒想到當年墨家被抄時失蹤的機關秘匣,竟會藏在霍凡手中,她突然了悟這些世家的貿易果然非同小可。
彼時夜風裹着細密的雨撲進來,帶着某種熟悉的冷香,像極了墨家四小姐生前喜極的六月雪。
“學生自愧不如,倒要真以為夫子自阿繡的事過後,一蹶不振了。這盤棋,下了有許多年了吧?”她将霍凡遞來的東西對着燭光細看,它的反面暗藏的北元密文在光下若隐若現,“用他的琴譜作幌子,實則把北元在幽州的暗樁摸了個透。學生今日所下的這步棋,倒像是夫子早備好的活劫。”
霍凡往香爐裡添了把安息香,袅袅升起的青煙中他的面容模糊如谪仙:“謝小姐可知,真正的執棋之人從不用活劫。暗衛我可以盡數給你,左右太尉不在,我的人匿于府外,隻要一聲令下,随時可複命。但有個條件,調香宴那日,我要你腰間玉珏染血而歸。"
謝柳解下腰間玉珏擲在白紙上,玉色映着墨字所寫的批注,宛如雪地紅梅,“霍大人好算計,用我的玉珏作信物,可是要拿謝家當這局棋的保人?”
她故意咬重了‘大人’二字,當年霍凡為阿繡棄了仕途時,曾有人不遠萬裡來霍家送禮,一聲聲叫着他大人,卻于此刻聽來格外刺耳。
霍凡劇烈咳嗽起來,拂袖捂着嘴的指縫間滲出血絲。
謝柳聞見血裡帶着冷香,心頭猛地一顫,這正是長年接觸北元蠱毒才會有的症狀。
“值得嗎?”她脫口而出,“為個細作染上噬心蠱,從此食之無味。”
“當年阿繡同我做戲,把蠱毒渡給我時,也問過同樣的話。”霍凡用手帕擦去嘴角血迹,白絹上泛起殷紅,“她說北元人最蠢的就是相信情蠱能控人心,卻不知情字本身,就是最烈的毒。可我還沒有輸,還沒有狼狽到需要她憐憫的地步。我和她之間的局,并沒有下完。”
雨勢漸大,謝柳望着霍凡眼底翻湧的暗潮,忽然想起墨家被押赴刑場那日,也是這樣傾盆暴雨。
“容我再多問一句。”她道,“兩年前北郊荒廟,給墨家四小姐收屍的人,是不是受了你的指使?”
霍凡頸間沁出血珠,唇角卻揚起笑來,“你該問,當年是誰把墨家機關圖塞進北元諜影的衣袖裡。謝柳,你腰間藏着墨家密匣的鈎匙,當真以為我看不出?”
驚雷驟響,謝柳的刀鋒偏了半寸,她終于看清它邊緣的北元密文,那分明是墨家四小姐的筆迹。
“所以夫子這局棋,連墨家四小姐的筆迹都仿得出來?”
謝柳撫過白紙邊緣的卷雲紋,搖了搖頭,“夫子,好狠的心。”
霍凡道:“當年刑部大牢多種刑具都沒撬開她的嘴,倒是這六月雪的香氣獨特。你不妨猜猜,她聞了多久才肯在供詞上畫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