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景色很快就有了變化。無邊無際的黑色緩慢而又從容地罩下來,吞噬深深淺淺的藍,将廣闊的大地一點點逼退到舷窗左側。突然間,猶如一顆星星驟然亮起,第一顆細微的火花出現了,緊接着是第二顆、第三顆……
“來了來了!”從未搭乘宇宙飛船離開過行星的土包子們興/奮了起來。李/明夜不由莞爾,下意識去牽靳一夢,手堪堪伸到一半,就同他碰到了一起。二人相視一笑,十指緊扣。
這些拖曳着細小光尾的火花有奇異的色彩,粉紫,豔紅,燦白,熔金,澄綠,明藍……這世上所有一切顔色都包含在裡面。無數的火花,細微而繁雜,瑰麗又璀璨,在漆黑中不斷亮起,又旋即熄滅,是最絢爛的煙火與最華美的星河。如此的美妙,仿佛直接來自于創造這個宇宙的諸神,是祂們贈送給所有勇于探索者的禮物。
正如李/明夜所言,溫度并不太高,這些火花始終沒有真正燃/燒起來——不過也正是像她說的那樣,宇宙極光這種東西,他們确實是早就看膩了。在這一過程中,飛船有些許颠簸,算不上有多強烈,程度甚至沒有超過騎馬,這種颠簸程度對他們而言就跟靜止差不多。所有人都穩穩地站在地上,安靜地欣賞這難得一見的美景。
突然之間,一切戛然而止。颠簸平息,火花熄滅,浩瀚深邃的宇宙空間完全降臨。
一眨眼的功夫,科洛桑從廣闊無垠的大地變成了半顆圓/潤的龐大球體,金屬灰的表面閃耀着星星點點的光彩,白日裡亦清晰可見。再一眨眼,整個科洛桑完全出現在舷窗裡,包括周邊的無數衛星、數十上百個型号不等的空間站,以及在空間站周圍列隊巡梭的諸多飛船。從太空裡看去,這顆星球亮面呈現出單調的鋼鐵之灰,暗面則璀璨異常,無數燈火織成一張華麗閃耀的明光之網。即使隔了如此遙遠的距離,繁華之感仍舊肉/眼可見,着實不負“閃耀之城”的盛名。
一時間無人開口。大家尚在回味方才的美景,舷窗前一片安靜。
“啊,操!”文森特忽然發出一聲慘叫。
“怎麼?”
“沒網了!”文森特捧着手中的聯絡儀(本宇宙手/機),表情相當郁悶,“我剛才拍了半天的視/頻,打算傳到飛信(科洛桑社交媒體平台)上……”
“……噗。”
“切。”
“傻/逼。”
“剛那場面在這兒又不稀罕,你還是回去以後轉個格式發即時通(場情局開發運維的鬥獸場社交媒體平台)吧。”
說話間,舷窗外的景象又發生了變化。一種層次豐富、細節極多的複雜藍白色猶如霧氣一般升騰而起,逐漸變得濃厚,遮蔽了窗外的所有景色。這是運輸艦将護盾能量開啟到了最高,為提升至最高時速做準備。在沒有護盾以及其它穩定支撐系統的情況下,一旦物體運/動速度超過光速,即使是最堅固緊密的結構,都會變得極其不穩定,哪怕是與外界産生一粒原子的碰撞,都很容易發生解/體現象,故而飛船速度越高,護盾也要越“硬”。李/明夜解釋完之後,大家紛紛表示這影響了他們觀光,堪稱是今日最讨厭冷知識。
“物體乃至于時空的穩定性是空間魔法基礎理論,我剛才說的不過是它在物理方面的非常粗淺的延伸,連知識都談不上,相當于即時通上的段子。”李/明夜撇撇嘴,“你們不知道的都是冷知識。”
“閉嘴吧,知識怪。”文森特說道。
舷窗外頭隻剩下一片藍,完全沒有熱鬧看,大家便打道回府,途中還在讨論剛才的話題。文森特在吐槽完知識怪之後,又感慨知識果然是任何事業的第一生産力,就連謀殺大業也一樣,要是他用空間魔法把一個人從這艘飛船上突然挪移到真空裡,這個人肯定會出于慣性繼續以超光速移動,豈不是瞬間莫名其妙就解/體死了?飛船上的人肯定想破頭都想不出是怎麼回事。李/明夜聽完之後沉默了一秒,說理論貌似是這樣,實際不可能,第一物體在空間轉移之後繼承的運/動速度是相對速度而不是絕對速度,參考系一般是以施法者為準,所以空間挪移後的人不會以超光速運/動,不過把正常人丢太空裡其實也活不了多久,倒也不用非要讓人解/體。文森特聽了之後剛要說話,李/明夜淡定打斷,說第二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沒有正當理由,我不允許你随便殺客戶……
話題延伸至此,不知不覺便發散開來,大家開始讨論“屬性要堆到多高才能超光速卻又不死”,接着又開始讨論飛船的材質,一幫鑒定全靠鬥獸場的門外漢聊起中高等科技文明的材料學,居然還聊得有模有樣,很是歡樂。幾人一路走一路聊,李/明夜有/意識放慢了腳步,靳一夢便也跟着慢了下來,其他三人都是人精,見此情景哪裡還有不懂的,當即唰唰唰走人,閃得比鬼還快。
靳一夢看看周圍偶爾路過的船員,給李/明夜彈了個私/聊,“怎麼了,這客戶有事兒啊?”
“有事兒也找不到我們頭上。我們是傭兵,又不是他們老媽,能有什麼事兒?”李/明夜笑道,“至少目前沒事兒。”她隻是想跟靳一夢單獨待一會兒。
靳一夢握住李/明夜的手揣進兜裡,“那感情好。話說你這帽子……”他打量她被兜帽遮住大半的側臉,“你打算一直戴着?”
“别說帽子了,我都想戴面具。真是煩死了,長一張軟柿子臉,誰都想捏我一下。”李/明夜抱怨道。當然這裡必須指出一點,她說的确實是弗萊徹,但這土著哥們兒其實是有點冤枉的。二人身高差距太大,再加上李/明夜還戴了兜帽,故而弗萊徹别說她的臉了,連她下巴都沒見着。
“誰欺負你了?”靳一夢問道,語氣不由淡下來。
李/明夜聽出異樣,在坑客戶與息事甯人之間思考了不到半秒,毫不猶豫地:“文森特。”她哼了一聲,“他自己不學無術,還說我是知識怪。”
“這樣啊……我寶貝兒是受委屈了。”靳一夢肅然道,“不過我就好奇一個事。”
“嗯?”
“這軟柿子臉是有多軟啊?來讓我捏/捏看……”
趁着四下無人,二人打鬧了起來,心照不宣地逐漸避開監控,晃進一處無人的小廳。靳一夢終于把李/明夜堵進角落,成功摘下她的兜帽,沖她的臉捏了幾下,又幾下,再幾下……然後他宣稱柿子不光要軟,還得夠甜,所以他必須嘗一嘗,鑒定鑒定這是不是顆優質好柿子。眼見他要親下來,李/明夜頭一低,像條魚似的從他胳膊底下鑽了出去。
“你夠了啊!别得寸進尺。”李/明夜紅着臉笑罵,“這滿船都是監控,我可不想跟你一起鑽廁所,太跌份兒了。”
“監控又怎麼了,我親自個兒老婆還不行?犯法啊?”靳一夢嘀嘀咕咕的頗為不爽。話雖如此,他對自己的德行也是心中有數,遂心不甘情不願地将李/明夜的兜帽拉上了,二人又手牽着手往回走。
“對了,我突然想起一個事情。”李/明夜說道。
“嗯。”
“那是在卡洛城那會兒,當時你在科米洛城。”李/明夜回憶道,“那段時間我很忙,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唯一的娛樂就是驅魔人協會的藏書。我本以為我是被魔法吸引,後來才發現,我是真的喜歡學習。這讓我偶爾會産生妄想,如果可以在某個宇宙停留下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當我有了大把的時間,該去學什麼好呢?後來我想到了。宇宙各有不同,規則差異萬千,唯有數學幾乎放之萬界而皆準,如同真/理。我要研究理論數學。”她頓了頓,又道:“後來我做了一個夢——那時我精神修為偏低,還會做‘無意之夢’(即不受控且非征兆的夢境)——我夢到我是一個土著,而且真的成了一個數學教授,供職于某所大學,天天給學/生們上課。最令人讨厭的是,其中幾人竟然長着卡洛城人的臉,”她撇撇嘴,“我白天替他們解決麻煩,到夢裡還要回答他們的笨問題。”
“除了那些成天給你找麻煩的家夥,你夢裡有我嗎?”靳一夢問道。
“正要說到你呢,你就是最大的麻煩,科蒂伯爵——他們都是你的子民,所有麻煩都是你帶來的。”李/明夜歎了口氣,用一種無可奈何的苦惱腔調說道:“鬼知道怎麼回事,夢裡我直接就跟你結婚了,這其中一定有問題,我都不知道我們是怎麼認識的。你有一天來接我,穿作戰服,還被我的學/生當成新來的保安。”
靳一夢笑了。這個夢境聽起來是那樣的溫柔,使得他的笑容與目光都愉悅了起來,“說不定我真的是你那學校的保安呢?”
“很遺憾并不是。你依然是個傭兵,或許是最好的那個,但還不夠好。”李/明夜的聲音忽然低沉下去,語調淡淡的,有種刻意為之的漠然,“有一天我正在上課,岡恩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你死了。”
靳一夢微微一怔,握緊她的手,“這一聽就是假的,謠言。”他仍然維持輕/松愉悅的語氣,隻是溫柔地放輕了聲音,慢慢說道:“要是報信的是文森特,那我也就認了,但是岡恩……您也太擡舉他了,他哪兒會打電/話啊?”
李/明夜忍不住笑了,“好啦,别打岔,我還沒說完呢。”
“我都死了呀,這還沒完?”靳一夢嘀咕道,“你接下來不會要說夢到你改嫁吧?這我可不聽了。”他又改變主意,“等等,我還是要聽一下的。我死了以後你嫁誰了,是不是阿斯特羅?要真是,老/子這就去滅了他。”
李/明夜瞪了靳一夢一眼,後者眨眨眼,表情無辜又委屈。她忍不住又笑了出來,“放心,我沒有改嫁。”她回憶道:“其實我沒有夢到那麼後面。我接到岡恩的報信以後還在繼續上課,我好像……一時沒有接受這件事,就像你說的,這不過是一個謠言。我上完課之後回家,準備第二天的PPT,結果準備到一半的時候竟然停電了。我緻電電力客服,他們告訴我,之所以停電是因為欠繳電費。我從來沒有自己交過電費,家裡的水電燃氣費用都是你在交,我不知道該怎麼用智能終端操作繳費,隻能出門尋找電力網點。然後……”
李/明夜的聲音忽然停住了,連同她的腳步。虛假夢境所帶來的錐心之痛,在一瞬間穿過長久而豐富的歲月,再一次擊中了她,使她一時無法成言。已經過了這麼久,又不過是一個夢,她本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堅強。
靳一夢察覺到不對,轉身将她抱進懷裡。這個擁/抱堅/實、火/熱而有力。他用的力氣有點大,勒得她有些喘不過氣——然而這正是她需要的。一個真正的,有力的,強大的,活生生的愛人,而非虛假夢幻裡的缥缈投影。她回抱他,雙手在他背上牢牢扣緊。
“繼續說,寶貝兒。”靳一夢柔聲說,“我在呢,我聽着……都是假的,别怕啊,我陪你。”
李/明夜深呼吸了一下,“我去了電力營業廳。”她慢慢說道,“我讓櫃台人員将我的銀/行賬戶綁定戶号,并設置成默認繳費賬号。櫃台人員問我,原先的綁定賬戶是否存在異常情況,是否需要删除?就在那一刻,我意識到這張卡的主人再也不會操作這張銀/行卡了,所有我不願接受的事實撲面而來,從謠言變成真/相。這種沖擊是如此巨大,我直接醒了過來,一時分不清夢境與真/實。我立刻撥打你的編号,結果鬥獸場反饋‘查無此人’,我……”她又停頓了一下,“大概花費了五分鐘的時間,才意識到我撥打的并非你的編号,而是你在我夢中的銀/行賬号。後來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去研究那串數字……好在它似乎什麼意義也沒有,至少目前是如此。”
“是不是那天晚上?大概淩晨四點那樣,你突然給我打電/話那次。”靳一夢想起來了。他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頭頂,輕聲笑道:“我接了之後你半天沒說話,我就問你這是怎麼啦,我寶貝兒想我想到失眠了?你問我明天有沒有打仗,我說這事兒我說了不算,不過對面已經疲了,大概是不會,你就叫我唱歌哄你睡覺。”他的語氣無比溫柔,像初夏的風,輕輕吹拂在她耳際,“我一聽,哎呀這麼擡舉我,那我可不得努力表現一把呀?我唱了半天,搜腸刮肚的,歌到唱時方恨少啊,平時不哼哼,這佛腳臨時想抱都抱不上……”他略一停頓,笑了,“然後你還罵我。”
李/明夜不由莞爾,“你還好意思說?你一共唱了十首歌,隻有《義勇軍進行曲》沒有跑調,索性你就唱了三遍。這歌誰聽了能睡得着?”她從靳一夢懷裡掙出來,輕輕在他胸膛上拍了一下,“反正我聽了睡不着,也不打算睡了,正好快要天亮了,我就叫你起來陪我一起看日出。日出的時候,我在塔樓上看見太陽升起,目之所及都是我們的領土,而你正在對我說話……”她的神情放松/下來,微微一笑,聲音恢複往日的平靜與輕柔,“我突然明白了那個夢。它不是我所懼怕的征兆,因為我很清楚驅魔人協會在空間魔法與靈魂魔法方面的水平。那是一個D級宇宙,即使是亞曆山大·柯文納斯親自出手,都未必能徹底殺死你,更别提維克托陛下豢/養的小狗了。那個夢的含義很簡單:數學教授很好,另一種人生也不錯,但是那個人生裡不會有你。”
靳一夢回憶了一下自己的人生軌迹,相當中肯地評價道:“我們大概不會認識。不過要是咱倆認識了,我肯定就不會再做那一行了……我大概會回北/京,開個安保公/司?或者真要做個保安也行啊,我有高保師證的。”
李/明夜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高歡先生,要是你沒死,你會主動離開緬甸麼?”
靳一夢微微一怔。這個問題像陰雲一般掠過他的面容,片刻後他歎了口氣,沒有回答。
“如果我遇到的是高歡,他甚至不會願意愛我。”李/明夜凝視他的眼睛,她的目光無比平靜,那是一種了然的溫柔,“哥,我不能肯定哪種人生對你而言更加美滿,高歡還是詹姆?但就在剛才,我看到了數學教授一輩子都不可能見到的景色,而你就在我身邊,真/實存在,觸手可及。你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通冷酷的電/話或是一串銀/行賬号。我剛才在想,我們還會一起看見更多稀奇古怪的世界,看見更多更奇妙的景色,遇到無數的人,無數的事,無數的冒險,未來某一日,我們或許會死在一起……但這也沒什麼,至少對我來說,這樣的人生已經足夠了。”
靳一夢專注地聽着,忽然微笑起來,這個笑容裡有甯靜溫和的神采。“确實已經夠了。”他說道,接着便上前一步,将李/明夜摟進懷裡,低下頭吻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