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等于沒說,李明夜暗自腹诽。她笑容不變,開口說道:“針對這個問題,我本打算等待貿易聯盟後續部隊抵達之後再行探查。由于後續部隊尚未抵達,我暫時沒有确切方案,隻能針對眼下情況做一些前期分析。”她頓了頓,手指輕點,投影儀上空光影變幻,化作一整個半透明的、栩栩如生的地獄之門基地。“他們無疑會選擇地獄之門基地落腳,這是整顆星球上唯一的現代化設施,隻是需要修複而已,而這正是貿易聯盟機器人們除屠殺之外的唯一工作。我們首先可以确認一點,機器人優先趕工的區域必定是後續部隊抵達後優先會用上的區域,這其中包括着陸場、部分礦坑、冶煉車間、主行政樓、生物實驗室……”她語速不自覺加快,然而吐詞清晰,邏輯順暢,顯露出明晰果決的思維,細白的手指也随之加快了舞蹈,投影儀上方光影連連變幻,幾乎令人眼花缭亂。
跟上李明夜的講述對于魯迪這種普通人而言過于勉強,對于雲杜這種素有精神修行的原力大師而言,卻是恰到好處,甚至還能遊刃有餘。就在李明夜說話時,他索性分心将自己的意識浸入原力之中,在那抛去色相諸行,唯留法理因果的“事實”中睜開眼睛……
……一片黑暗。
在因果與真實的世界“晶石”正中,雲杜茫然四顧。那些他熟悉至極、曾經推衍分析過上千次的裂隙與瑕疵,那些複雜多變、交錯糾結的因果聯系,那些因果聯系所展示的過去種種與未來可能……它們通通消失,不複存在,隻剩下一片深邃混沌的黑暗。這黑暗倒不像以往那樣散發出污濁腐臭的仇恨氣息,而是若宇宙那般深邃,甚至更加的浩大、激烈與磅礴。如此的強盛,他見所未見。
作為當世僅有的、在原力感知方面首屈一指的絕地大師,雲杜迅速做出判斷——虛無并不是真正的不存在,“世界”依然在“那裡”,隻是他再也無法看到,因為他所修行的功法在“那裡”失去了威力。
自西斯的勢力再度興起,陰雲籠罩原力,一切渾濁不清,雲杜對因果聯系的感知确實不像以往那樣明晰,更别提他還要以有限的智慧去解讀事物間無窮的因果聯系——但他依然能“看到”一些真相。
比如在久遠的昔日,最強絕地安納金·天/行者不過是個來自塔圖因的風沙與荒漠的奴隸小男孩,但雲杜在那時就知道這個孩子必然會成為絕地武士,甚至有可能是預言中為原力帶來平衡的天選之子,因為他的命運與整個銀河系緊緊相連。雲杜說服委員會違背傳統接受這個男孩,又費勁唇舌地為彼時初出茅廬的歐比旺·肯諾比謀取到授徒資格,将那男孩交由肯諾比來教導,亦是因為他知道那二人命運相關,禍福相依,生死與共。後來發生的一切證明了雲杜的正确,天/行者與歐比旺都成為了出色的絕地武士,前者更是在一次重大危機中犧牲性命以挽救敗局,他光輝萬丈,是共和國的英雄。
天/行者、歐比旺與整個銀河系的聯系太過神秘,各色因果聯系構成的裂隙交錯縱橫,難以窺測和解讀,但具體明細的晦澀并不妨礙雲杜看出他們是無數未來的交點,從而得知他們不可估量的重要意義。然而此時此刻,他就連那樣模糊的預感都失去了,目之所及唯有一片黑暗。
因為我正置身于黑暗之中——他猛然意識到這一點,随即豁然開朗。他知道這意味着自己已經離黑暗的源頭很近了,這并非指距離,而是指聯系的緊密程度。
隻緣身在此山中。
雲杜的驚恐、迷惑與明悟都是刹那間的事,這名絕地大師以超乎尋常的理智與磐石般永恒不變的冷靜壓下了自己的情緒波動。他感到欣喜,同時告訴自己,現在他需要加倍的謹慎與小心,不可遺漏任何蛛絲馬迹。
他沉下心來,更仔細地聽取李明夜的彙報,很快便意識到自己竟然無話可說。在探明情報、竊取機密乃至于小規模作戰方案等諸多方面,刨除多年苦修帶來的強大實力,自己其實并不比對方更出色。
李明夜的講述仍在繼續:“……除了潛入敵占區獲取情報之外,還有許多細節需要在現場拟定,不過有幾點是必須的:第一,摧毀貿易聯盟戰艦的反應堆和其它能源儲備,使戰艦的武器系統與機器人控制系統失能……”
“機器人控制系統的失能并不意味着那些機器人會失去戰鬥力。”雲杜指出這一點,“貿易聯盟在納布星封鎖行動的失敗令他們長了教訓,如今的戰鬥機器人都裝設有自主化AI芯片,如果沒有控制系統的控制,它們會按照預設編隊和方案自主作戰。”
“不過是一盤散沙罷了。”李明夜有略微的不耐煩,但随即放緩語氣,“但它們依然有能力操作爆能槍、單兵空戰平台等諸多武器,或許是一盤散沙,倘若數量一多,依然極為可怕。摧毀戰艦動力的意義在于使貿易聯盟徹底失去防護和制空能力,然後我們開着護盾,從空中對付它們。”
雲杜皺起眉:“我們沒有那麼強大的火力。”他這次出行乃是繞開了大共和國軍的諸多程序,座駕也是絕地教團的外交船,并不具備多少空中打擊能力。
“是這樣。”李明夜盯着他,目光炯炯,顯露出超乎尋常的專注與強勢,神情卻仍舊溫和,“好在我還有另一個方案。貿易聯盟——或者說獨立聯邦——都是機器人部隊,而機器人必須要由智慧生物率領,哪怕是格裡弗斯将軍那樣的生化怪物。可以想象這類人身邊必然戒備森嚴……”她說到此處,像是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逾越,倏然住口,接着莞爾一笑,“罷了,這個方案不僅危險,容錯率還低。将軍您還是向科洛桑打個報告吧,或是由我們出面在這裡就地請個傭兵團也行,我跟這裡的幾家獵人工會關系不錯。”
——雲杜事後回想,不得不承認,從對方開口詳細介紹潘多拉星球的局面開始,自己便不知不覺陷入了對方的節奏之中,可以說是整場會議都在被那路易斯·科蒂牽着鼻子走。對方實力或許不及他,然而那娓娓道來的從容與漸次遞進的強勢,以及無可挑剔的能力、周到詳實的準備……都在潛移默化地影響他的判斷。其實冷靜下來一思考,事情未必沒有其他解決方式,但那天會議室發生的一切,卻使他不由自主地認為,在她給出的方案中做決定,是當下局面的唯一選擇。
“就目前來看,此事暫時無需驚動科洛桑。”雲杜說道,“傭兵團更靠不住。他們大多是罪犯,況且為錢打仗的人毫無忠誠可言,今日能為錢替我們賣命,明天就能把我們賣給貿易聯盟。這件事由我們自己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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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李明夜對“護送旭日工業考察團”以及“終極武器線索”這兩個任務,已經有了一個整體性的判斷。
“護送旭日工業考察團”這一任務,說白了不過是個鋪墊罷了,角鬥士通過這一任務介入潘多拉星球的紛争。這個鋪墊任務給出的時間相當充裕,這是因為在正常情況下,角鬥士想要圓滿完成“護送考察團”這一任務,要麼得窮耗30天,要麼就得幫助納美人打跑貿易聯盟的先遣部隊,那可是一場硬碰硬的仗。在這30天中,角鬥士必須取得納美人信任,整合土著部隊,然後還得把仗給打赢……說句老實話,他們在路上就得耗一禮拜甚至更多(中途還遇到斯塔達夫卡奧斯内亂,若是不想卷入内亂就得繞路補給),時間相當緊張,難度也非常大,對常人而言完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完完全全對得起鬥獸場給出的難度評價。
可惜這個任務既然落入李明夜手中,便必然不會按照常規流程去走了。
面對斯塔達夫卡奧斯的未知情況以及他們甚少接觸的太空,角鬥士多半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路線規劃中繞開這顆星球,哪怕真有人像李明夜這樣懷着絕大自信直接莽上去,也極少有人會像她這樣雁過拔毛。姑且不論她雁過拔毛時懷有什麼心思,總之這樣一來,當她抵達潘多拉星球時已經擁有了相當強大的武裝力量,與納美人接觸、獲取其信任、整合土著部隊這一最耗時間的步驟便不太重要了。
事情進展到這一步時,出現了兩個大分支——要知道攻破貿易聯盟巡洋艦并不等同于觸發“終極武器”的線索,這一線索乃是由艦載電腦中的資料觸發的。如果彼時陳英華将反應堆一炸了事,再佐以寒隼團的高空導彈襲擊清場,戰艦自然是屍骨無存,線索也随之化為灰灰,談判任務十有八九會圓滿完成。待貿易聯盟得知此事,當然會認為這顆星球已經徹底進入共和國視野,不宜再選為秘密科研基地。他們是否會放棄超導礦石,是會選擇大軍壓境霸氣攻占,還是會另擇良地,這都是說不準的事,不過這一切想來也跟隻能短暫停留的角鬥士沒太大關系了。
另一個分支,則是角鬥士們發現了“終極武器”的線索,這個分支比較有意思,因為這分支分為“先遣部隊被摧毀”和“先遣部隊尚未被摧毀”兩種情況。如果前者(大概率)發生,那研發團隊恐怕是不會在任務期限内主動出現的,線索探索時間不過區區15天而已,而宇宙何其的廣博?普通團隊壓根就沒有完成探索的條件,恐怕隻有那些有條件做到雙陣營的中大型組織,或是有錢到能購買場情局VIP服務的土豪團隊,才有足夠的能力去完成這一探索。
而李明夜搞出的分支,則是小概率中的小概率,即“角鬥士發現了終極武器的線索”與“先遣部隊尚未被摧毀”,這也是如命運團隊這種小型團隊唯一有可能獨立完成線索探索的分支。不得不說,她能在對終極武器這一隐藏支線任務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走到這一步,除了團員厲害、裝備牛逼之外,更多的還是她本人性情與能力使然。她敏銳機警,極富冒險精神,行事卻又足夠謹慎,天生是做角鬥士的料。
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雲杜來了。
在李明夜看來,這家夥根本就是跑來給她添堵的,他一來,她有多少幫手沒法兒用?寒隼團不能要了,戰艦也不能要了,軍政府也不能要了,如果她還想圓滿完成談判任務和線索探索,就得帶着這麼區區幾十号人跟貿易聯盟硬碰硬。哪怕雲杜擁有能抵過以上全部助力的能力,且願意将其化為她的助力,使得她能一路躺赢無傷完成任務,參與度也勢必大打折扣,獎勵直接縮水一大半。
這事兒就不能細琢磨,她那天仔細一想,氣得簡直吃不下飯。好在等雲杜抵達之後,她第一時間找歐文派來此地開設新駐點的場情局人員确認了一下,雲杜的随行人員中沒有場情局已知的角鬥士,這也算是一點點安慰了。
這世上能讓李明夜吃不下飯的事情委實不太多,除了曆練不順之外,就隻有……“我不餓了。”她苦着臉說道。眼前這餐飯令她毫無胃口。
他們明日又要啟程離開斯塔達夫卡奧斯,故而今夜在莫戈市歇腳。為雲杜的保密要求,李明夜沒有再向軍政府尋求照顧,而是以遊客身份随意找了一家旅館——然後她才知道,軍政府那些不起眼的綜合事務官其實有多重要。
李明夜上次下榻莫戈市,所得到的完完全全是科洛桑式的體驗。上回她居住的乃是科洛桑風格的旅館,換而言之,即各方面都與地球頗為相似,又有恰到好處的異域風情,她适應得極好。然而當這一切轉為地地道道的斯塔達夫卡奧斯風格……
斯塔達夫卡奧斯是一顆相當苦寒的殖民星球,這裡一年足有七個月都是零下的溫度。這裡的大氣層乃是人工造就,或許正是這個緣故,大自然因此頗感恚怒,不時便會在略微蓄勢之後,掀起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以發洩怒火。每次暴風雪過後,雪白的大地上處處隆起如同墳頭包,那是被掩埋的建築。
與單調乏味的地上世界相比,斯塔達夫卡奧斯真正的輝煌綻放于地下——這個星球有無數氣勢恢宏的地下城市。市政能源部門從地心裡抽出源源不絕的溫暖,通過四通八達的管道将其送入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其中最繁華的無疑是莫戈市,這是一個流光溢彩的奇迹。如果站在城市高處、靠進地表的所在,垂目朝下俯望,可以看到建築林立,下至無垠,燈火輝煌,異彩紛呈。交通流熙來攘往,穿行其間,輕軌道高低錯落,四通八達。人潮似海,喧嚣如沸,全然一副盛世氣象。
——然而一說到吃的,這一切繁華就在刹那落盡,露出了苦寒殘酷之地的本來面目。在斯塔達夫卡奧斯,鮮蔬鮮肉較為昂貴,因此這裡的飲食文化頗為獨特,原料多為重料耐儲的腌制品,其中一些更是能跟腌鲱魚、腌海雀、臭鲨魚一類黑暗料理相媲美,又由于其原料多為李明夜見所未見的外星生物,其黑暗程度自然又上了一個等級。除此之外,像烈酒、腌菜、生肥肉、酸面包這類東西,當然也是少不了的……
像這些玩意兒,過去的李明夜或許能皺皺眉咽下,如今的李明夜,卻是不到生死關頭絕不會吃的。她最後望向那瓶烈酒,瓶蓋在她隐隐期待的目光中自覺打開——然後她就迅速逃離了餐桌。“這是香菜酒嗎?!”她蹿進卧室裡,發出十分凄厲的慘叫,“奧丁該死,世上怎麼會有這種東西啊!拿走拿走拿走,趕快拿走!旅行管家,設換氣!”門旁的AI屏發出一聲輕鳴,調整了空調設置。
靳一夢忍俊不禁,“這回算是長教訓了。以後咱們要記着,菜單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知道是啥千萬别瞎點。”他說着抖開一個塑料袋,将桌上那一堆通通清空,想了想還是沒丢進垃圾桶裡,而是提着出了門,“我去倒垃圾。”他招呼道。
“快去快去快去!”李明夜大聲嚷嚷道。
門外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兩側房門皆是緊閉,地上鋪設有厚重的絨毯,暖意融融流貫,溫柔如春。靳一夢記得這層樓的垃圾道在走廊盡頭,遂向其走去,在路過雲杜的房門時,他到底心存顧忌,還是多看了一眼……就這一眼,他便停住了腳步。
房門旁有煙灰。
命運團隊裡一共五人,就有三個是老煙鬼,而這三人在降臨此地時欣慰地發現:煙草在這個宇宙不算什麼稀罕物,在舊時代的昔日,這令人着迷的小東西追随科洛桑人的腳步,征服了足足大半個銀河系。不過很顯然,煙這個東西到底有害,有人抽就有人不抽。比如絕地教團,這個宗教組織緻力于原力與奉獻,禁絕一切多餘的感情,當然也禁絕一切多餘的欲望。絕地武士是不允許抽煙的。
靳一夢的目光稍縱即收,繼續若無其事地朝前走。沒有煙頭,但煙灰量不少,而且被踩過——有人在雲杜門前徘徊片刻,随後他有可能離開,也有可能進去了。
靳一夢轉身向電梯走去。不過多久,他來到服務處,對那禮儀機器人說:“我房裡丢東西了,我要看房間監控。”
禮儀機器人擡頭看向他,電子眼中流光一閃,繼而露出彬彬有禮的微笑:“尊敬的貴賓科蒂先生,恒春酒店完全理解您的心情,但由于酒店尊重客人的隐私,并未在任何一間客房中裝設監控設備。無法滿足您的要求,我感到十分遺憾。請問您遺失了什麼物品呢?”
“貴重物品!我老婆的戒指,貴得要命,賣了你都賠不起。”靳一夢焦躁地敲了敲服務處的桌子,“肯定是你們酒店清潔工偷的,我剛看了,你們雇的人工。”
“請您稍安勿躁。”禮儀機器人将自己的聲音略作調整,變得更加溫柔悅耳,希望能安撫自己焦慮的顧客。“我十分同情您與尊夫人的遭遇,也希望能為您挽回損失,但根據系統的查詢結果,您于4小時23分前入住,在此期間,酒店方并未向您房中派遣清潔人員。戒指屬于飾品,價值昂貴,但體積較小,您的夫人是否有可能将戒指遺失在床縫、地毯縫隙等不易搜查的角落裡?”
“這些地方我全找遍了,全都沒有!你說沒清潔工就沒清潔工了?中間我們出去過,要有人在那時候進去偷東西我們哪知道,還不是聽你們一面之詞?”靳一夢提高聲音,“你們酒店是不是想包庇小偷啊?我看你們這兒壓根就是個賊窩,房卡除了我和我老婆之外也就你們有了,房裡沒有監控,走廊總有吧?我要看監控。”
“這……”禮儀機器人露出為難的神色,“好的,我已經為您聯系本酒店保安部,隻是需要您填寫一份調取監控錄像資料的申請表,并發至保安部經理處審批,在通過審批後,這份申請表會被我方留檔。請問您可以接受嗎?”
“表呢?”靳一夢不耐煩地問。随着一旁的打印機發出嗡嗡聲,他很快便如願以償,并在保安部的監控屏幕上看到了自己真正關心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