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何說的?”酋長沉聲問道。他了解自己的弟弟,以洪荒的觀念來看,弟弟的性情有些軟弱,但也正因為此,弟弟向來唯自己馬首是瞻,也絕無謀逆之念。哪怕退一萬步說,弟弟真的想要成王,該殺的也并非自己,而是自己的兒子才對。
“他說王叔有治世大才,更是慈悲為懷,以天下蒼生為念,絕不輕易起争端、興兵戈、燃戰火。如果王叔是國君,才是國内百姓之福。”兒子說到這裡,話語間流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憤恨之意,“不論如何,王叔的陰謀已經昭然若揭,他必是決定與公孫氏合謀,裡應外合,篡奪王位。請王父早做決斷!”
恰在此時,有腳步聲傳來,忽然一頓,繼而驟然加急,“大哥!”弟弟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知道我,我絕無此意。”
兒子勃然大怒:“你還抵賴?當真是厚顔無恥!”
弟弟瞥了兒子一眼,歎了口氣,也不跟他多說,隻轉向酋長:“今日宴席上我就在想,軒轅氏既然派出許多使者,遊說諸國臣服于他,想來并非是虛張聲勢,而是确實有征服人間界的自信。使者年輕,很好套話,但我越聽越是驚心動魄,如果他沒有說謊,一旦我們與軒轅氏開戰,取勝希望極其渺茫。軒轅氏要的不過是讓我們尊他為王,除了定期朝貢之外,其它與現在并無任何分别,就連朝貢的數額貨品都能商量。我們隻不過多了個王罷了,除了圖騰需要做些許改動之外,您仍是國君,您的兒子也仍是少君。我本打算先穩住他,悄悄派人去軒轅丘驗證他說的話,再派人去探聽其他諸國對此事的态度,然後再做打算……”
“改變圖騰?你說的倒是輕巧。”兒子冷笑,“圖騰豈可輕易改變?到時候萬一祖靈震怒,你能平息老祖的怒火麼?”
“無知小兒!雖然軒轅氏以龍為圖騰,實際供奉的卻是天帝,而老祖是妖族,本就臣服于天帝,為何會因此震怒?比起這個,我倒更擔心别的事。軒轅氏的條件雖然十分寬厚,但說不定會出爾反爾……”弟弟的目光落在使者的屍體與背後的緻命一刀上,終于忍不住歎了口氣,“不過這都不重要了。善兒,你為何如此沖動啊?我看他死狀,應該是你與他起了争執,他見勢不妙想跑。既然如此,你讓他跑就是了,何苦殺他?”
“都别說了。”酋長擺擺手。忽然之間,極度的憤怒從體内抽空,轉化為極度的蒼涼。今日之事已成定局,他不可能把愛子交出去平息軒轅氏的怒火,因此他隻有一個選擇。“召集各氏族首領,收集糧食,鑄造兵器,準備開戰吧。”
酋長說完這句話,便轉身離去。“大哥,大哥!老祖來了!”弟弟的呼喚再度響起,刹那間,他又回到了記憶中的那個高坡,耳畔狂風呼嘯,下方沙場慘烈如血池……
酋長的人生不斷重演,痛苦被拉長,不斷循環往複,快樂卻短暫如夢幻泡影。才經曆洞房花燭的暢快,一轉頭便是血染産床,妻子離世;方才将紅彤彤皺巴巴的兒子抱進懷裡,一轉頭便見到稚齡小童在高燒中掙紮,小臉燒得通紅;兒子大病初愈,立即便長大成人,在那個夜晚一刀結果軒轅氏的使者……太陽至高無上,天空燃起大火,轟轟烈烈,好像失控的晚霞,巨鳥燃燒着從天際墜落。銅鼎又在眼前,等待裝入落下的頭顱。
“夠了,夠了!”酋長發出慘叫。他的痛苦不斷積蓄,突然間,仿佛打破某種極限……眼前亮起一陣白光,如同終了長夜的日出。他真正地清醒了過來。
長廊清麗依舊,隻是滿地鮮血,污漬了光滑潔白的石闆路。周圍扈從已經盡數斃命,有的頭顱不複,脖頸爆開,滿地紅白;有的前胸綻裂,後背洞穿,崩開出一根折斷的脊柱;有的倒伏在地,頭身分離,創口處漆黑灼燒,不見任何一滴血液……一截奇異黝黑的金屬管子頂在酋長的眉心,黑洞洞的管口滾燙如火,深邃一如死亡。
酋長看到了一雙奇特的眼睛。黃金一樣的顔色,狹長幽深的豎瞳,蘊含着一種恐怖的力量,以及天地神佛一般高高在上的漠然。那是龍的眼睛,力量與權力的象征。傳說中的故事。
“你無法真正殺死我。”酋長說道。到底曾是一國之君,他很快就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就像你無法真正殺死他們。”他指的是地上的屍體。
“我知道。”靳一夢回答,“現在是這樣。”
“曾經有人許諾給我真正的解脫,就在……”酋長思索片刻,“像是昨天?又像是很久之前。”
“沒過很久。”
“他失敗了。”
“所以我來了。”
“我該相信你嗎?”酋長露出一絲苦笑,“罷了,總歸也是個機會。”
“如果實在不願相信别人,或許你該自己更堅強一點。”靳一夢淡淡說道。
“你說得倒是輕松。”酋長歎氣道,“渾渾噩噩了這麼久,哪怕一切都能在夢中得到圓滿,但那畢竟不是真相。我曾無數次想過要解脫,可是……當夢境真正降臨時,我仍然……無法拒絕。小心一些吧,後世之人!有遺憾就會有夢,有心靈漏洞就有可乘之機,有可乘之機,則意味着敗亡之患。”
靳一夢身懷尼德霍格烙印,倒是并不太擔心這個,但他能領會對方的好意。“多謝提醒。”他簡單應下了,随後又問:“那天祭祀上究竟發生了什麼?”隻有真正的活人才能充當夢境支柱,所以酋長肯定是活下來了,但不論他再如何翻撿對方的夢境與記憶,一切都于長刀即将揮落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始終找不到祭祀之後發生的事。
“那天……”酋長皺起眉,“即将正式獻上犧牲時,來了一個梧桐苑——即少昊國君禦苑的宮人,想要求見公孫獻。公孫獻跟那個人說了幾句話,之後叫停了儀式,禀告天帝,請求暫寄我項上頭顱,僅以我弟弟昌供奉。天帝應允之後,一隊黃帝近衛将我就近押進了少昊國的地牢之中。”
“有人要保你?”靳一夢奇道。
“并非如此。”酋長緩緩搖頭,“在去地牢的路上,有少昊國司律官上前詢問時,自有少昊宮人打點。我記得當時,近衛首領對司律官說:‘暫借貴寶地一用。’——他們有問題想問,隻是我實在不知道他們究竟想問什麼。在将我押入牢房之後,他們便被另一個黃帝近衛叫走,之後再沒回來過。我實在好奇,就問獄卒究竟發生了何事,但沒人願意同我說話。在那之後不久,我就……開始做夢了。”
靳一夢結合自身所學,略一思索,已經明了其中關竅:他們二人都身處于夢境主人的夢中,而他方才所見,亦不過是酋長的回憶,其形式仍是夢境,哪怕酋長已經“醒了”,他的夢仍然會受到主夢境的影響。酋長所說之事應該跟第二個夢境支柱有關,與主夢境過于相悖,因此隻有當第一重夢境坍塌、靳一夢找到第二根夢境支柱之後,才能真正在第二根夢境支柱的夢裡顯露出來。
——作為第一重夢境的支柱,酋長的作用顯然是“打赢那場戰争”。當他輸了之後,當幻想回歸現實,這個夢會變成什麼樣?
其實就靳一夢個人來說,他對探知那些早已遠去的遠古秘事并無任何興趣,隻不過……“黃帝近衛?”他若有所思道,“這夥人離黃帝很近麼?”
“跟他形影不離。”
“我明白了。”靳一夢點點頭,最後看了酋長一眼,随即扣動扳機。強光暴起,熾白如大日,他下意識眨了眨眼,再睜開時,這一方天地已然起了新變化。
長廊寂寞,樓台清冷,風聲回蕩,如泣如訴。池水渾綠爆藻,整池蓮荷隻剩半莖殘葉,一隻隻遊魚通通翻了肚皮。廊下原本景緻宜人,諸多奇花異草經過精心修剪,梳理得錯落有緻,此時卻相互攘擠、交錯盤根,最後抱團枯死在這裡。枝幹漆黑枯澀,看起來堅硬而又幹脆,似乎死去有一段時日了。
少昊國不是外界自然,這裡除空氣與靈氣之外,并無任何供養生命的天然事物——這裡甚至沒有太陽,隻有永恒不變卻又變幻莫測的極光虹穹。少昊國的一切事物皆系人力穿鑿,宮殿如是,亭台樓閣如是,歌舞升平如是,園林池水亦如是,它們需要有人長期且精心地打理。但現在看來,這裡似乎已經荒廢了。
靳一夢見此情景,不由皺眉,他開放感知,感應到周邊既無人聲,亦無人迹,再遠處卻是聲色鼎沸,繁榮昌盛一如既往。
——需知這裡乃是少昊國内的人族聚居區,所有長居于此的人族都住在這附近,而這一大片宮殿群,更是諸多人族氏族的使館所在。這裡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确定其他人的安危。靳一夢收起槍,通過徽章向王不離發起通話。在這個夢裡,他不信任電台。
通話剛一接通,後者便迫不及待地問:“你做了什麼?”随即又劈頭蓋臉一通斥責,“方才情況未明,你怎麼可以如此輕舉妄動?總得跟我說一聲。在如此危險詭異的情況下獨自行事,出事幾率極高,你枉顧自己的安危也就罷了,但我們便因此少一份力量,可能會造成更嚴重的後果。你并不是一個人來的,要為其他人負責,我也要為你負責,若是你死在這裡,我要如何跟科蒂夫人交代,如何跟唐主任交代?你……”
靳一夢多少年沒被人這樣不客氣地當面說過了,聞言一怔,忽然莞爾——他想起自己似乎無數次這樣訓過文森特。“行了行了别念了,我都知道。”他打斷王不離,并用文森特對付自己的招式來對付他,“結果是好的就行了。”
王不離哼了一聲,怒意稍平:“你做了什麼?”他又問了一遍。
“一時說不清楚。你們還好嗎?”靳一夢一邊發問,一邊再度化身陰影,融入長廊的陰沉影蓋之中。
“土著受了傷,不是什麼大事,隻是我總感覺有哪裡不對勁……在這裡,我似乎比平時更容易疲憊。”
“記住一定不要睡覺。”靳一夢立刻警告道,“不要分散,不要睡覺,也不要冥想,保持神志清醒,待在一起等我。這裡是一個夢,我們的存在已經被夢境主人記住了,隻要我們意志薄弱,他就可以入侵我們。就目前來看,入侵之後會出現兩種情況:第一是造出你剛對付過的那些東西來代替我們,第二是讓我們真正的自我意識沉睡做夢,身體夢遊聽他指揮。相信我,你是看不出來身邊的人是不是在夢遊的,夢遊的人是活着的,所有記憶習慣也都在,根本就沒法兒驗證,對暗号都不管用。總之你們立刻找個地方躲起來,一定要保持清醒。這附近沒有人,也不會有人接近這裡,有人過來就直接殺了。最要命的是……”他頓了頓,語氣肅然,“當你被入侵意識之後,你連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都未必一定知道。我不清楚徐道林以前是怎麼過的這關,你們真武堂應該有守護神識的法寶道具,不要吝啬使用。”
王不離沉默片刻:“明白了。”他的語氣嚴肅起來,“你需要幫助嗎?”
“需要我會說的。”
“好。”
靳一夢挂斷通訊,随即接通格洛普,将方才所言重新說了一次——這是為了防止王不離已經被夢境主人所迷惑。後者知道利害,同樣應得肅然。
在結束兩次通話之後,他從陰影中現出身形,縱身掠上高空,四下打量,尋找梧桐苑的方向。這世上所有王宮都不難找,最高華威嚴、具備王者氣象的那一片必定就是。
宮阙重重,金雕玉飾,華彩莊嚴,如同仙境。那一片宮殿群恢宏如海,偶有樓台峭拔高聳,直插天穹,像是傳說中的天宮。靳一夢隐隐能感覺到,在那片輝煌壯麗的宮殿群中,有無數強橫氣息在其中隐隐湧動,猶如深海中奔湧不息的危險暗流。
是那裡了,靳一夢心想。他從半空中飄然而落,再度化為一撇淺淡陰影,沒入重重影蓋裡。“公孫黃帝……”他在心裡默念傳說之名,向梧桐苑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