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場9第二章
天人合一就好像一顆深藏在泥土裡的種子,原本就隐藏在她心裡。等時候到了,一場春風,一場細雨,它便自然而然地萌芽了。
李/明夜将意識沉入心靈深處,熟悉的、曾經經曆過一次的奇特感受再度來襲。渾身骨骼咔咔作響,血液嘩嘩流動,血管層層舒張。虛幻卻又無比龐大的能量沖入她那由法則構成的剔透身/體,在她體/内沖/突激蕩。這種痛苦無與倫比,那并非完全是疼痛,而是不斷解構與重組的巨變,然而已經承受過一次突破淬煉的身/體輕/松承受住了這樣的考驗。她跪坐當地,紋絲不動。
所謂古道修行之突破,歸根結底乃是力量聚/集到極處,撬動浩蕩天地與自然偉力,進而得天地反饋,改造淬煉修行者肉/身元神,使其更近其修行之道,從而使生命形态獲得改變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修行者也不可能将事情全部丢給天地自然來完成,而是應該在天地反饋改造自身、身/體/内部桎梏松動時,抓緊時間在身/體/内構築出一個能夠最大化循環、利/用和消化能量的内部結構,這樣在天人合一這一境界時,修/煉起來要省力許多。
在遠古時期,古道修行者每逢大境界,身/體總是很容易産生異變,這多半是因為他們在重構身/體時有太多奇思妙想的緣故。這些奇思妙想其實未必就一定是壞事,但倘若這人知識不足、道理不精,這些奇思妙想就很容易與他們自身、自身修持之道、天地自然之道不太兼容,如此反而對自身大大有害,有可能當場橫死,有可能突破後反而實力大跌,亦有可能在未來的修/煉更容易畸變和堕/落。這裡必須提一句覺者煉世。在覺者煉世之後,人族修行者這方面的困擾大大減少,他們的本體肉/身就極貼合天地自然之道,實在無愧“靈長”之名。而李/明夜首先是人族,其次是角鬥/士,她隻需微調體/内法則,使其更近自身所修之道就是了。
當然,李/明夜上次并未進展到這一步,而是在“天地反饋入體改造自身”時便牽動心魔、引發谵妄,從而戛然而止。半途而廢導緻她體/内積蓄了許許多多外界自然的能量,其中有許許多多能量雖然菁純,卻未經提煉,與她也并不相宜,可以說是“雜質”,不得不花費大量時間或化用或排/出。對于土著修行者而言,突破時失敗一次,幾乎就等于修為大幅度倒退、畢生再不得寸進,即使對李/明夜這擁有法則身/體的角鬥/士而言,駁雜繁複的能量雜質也很棘手。若非她彼時地位尊榮,擁有堪稱無窮無盡的資源,想要短短幾個月内排除雜質,恐怕也沒有那麼容易。值得一提的是,她那實用性極低的“知微之眼”正是源于她這次的失敗,幾乎可以說是被“内視自檢、排除雜質”這一過程給硬生生逼出來的……
盛夏的似火驕陽驟然黯淡,被不知從何處趕來的濃重烏雲徹底遮蔽。漆黑濃/稠的雲團洶湧攪動,其中隐有電閃處處、雷聲隆隆,暴雨就這樣突兀地降臨了。
狂風卷着雨水,近乎暴/虐地洗刷着大地,好像上蒼忽然發/怒,試圖洗去不該出現在這世界上的突兀污垢。街上行人匆匆避入道旁的屋舍裡,一把又一把傘被撐起,轉瞬間或被勁風吹起,或被主人識趣地收折。“嘭”的一聲,如同槍聲般暴/烈,一把傘骨折斷的雨傘撞在李/明夜面前的玻璃窗上。然而她紋絲不動,眼眸合起,神色平靜如常,對肉/身的痛苦與來自外界的侵擾漠不關心。
這時的她正在自己的心靈最深處,而她的面前,則是那由星辰、寒冰與死亡構築而成的厚重高牆。她看見高牆後有兩個人影,一個高一些,另一個矮一些。她前進一步,她們也前進一步,模糊的形影逐漸清晰,直到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我的最初,她心想。我畢生的痛苦與我的力量之源,我所有求而不得的癡心妄想與所有無/能為力的恐懼憤怒。我光芒背後的陰影,我強大之下的卑微,我不敢面對也不願承認的軟弱。
她伸出兩隻手,輕輕貼在高牆上,她們各伸出一隻,與她隔牆相貼。
“我的未來有了新的陰影。我要你們回歸我,為我提/供力量,跟我一起戰勝它,超越它,讓它不再重要。”她說道,聲音平靜坦然,無/所/畏/懼,“跟我一起去白塔的頂端吧。”
高牆無聲無息地粉碎了。
隻刹那之間,一切煙消雲散,沒有星辰的光輝,沒有寒流的席卷,沒有死亡的侵襲。這無星無月、無日無夜、蠻荒而又曠遠的白霧大地上,隻有李/明夜孤身一人。那兩道身影徹底消失了,就像不曾存在過,就像……一直都是這樣。
“原來,一直都隻有‘我’啊。”李/明夜輕輕歎了一口氣。她擡起頭,眼眸漆黑,凝定、深邃而又清澈,其中熠熠生輝,仿佛燃/燒着世界初生時的第一蓬火。
在她的注視下,這處心靈的天地再次發生了變化。腳下的大地自然崩解,化作朦朦胧胧的淡白霧氣,緊接着,一棵巨樹的姿影驟然出現。影影綽綽間,隻見其高大茂/盛,枝葉繁榮,下至無垠,上不封頂,仿佛貫通了天與地,又仿佛充塞了天地之間的任何一個角落……
這赫然是扶木!
李/明夜對于自身法則的調整,竟然是以三木之一的扶木為原型,對于任何一個修行者而言,這都是極其膽大包天、甚至絕不會想到的舉措。誠然也并非任何一個修行者都有她的幸/運,在天人合一之前就能夠擔任扶木之神,親身/體悟那洪荒宇宙基礎法/理的種種至高奧妙,但哪怕其他人有她的經曆,也未必有她的奇思妙想與決然魄力,敢于在境界提升、法則松動之時,以宏大扶木為藍本,做這樣大刀闊斧的改變。李/明夜并非魯莽之人,她顯然是蓄謀已久——從一獲得扶木權/柄并明了張天然所留之陣法之後,她就想到了今日之事,并全力以赴地促成了它。
李/明夜永遠都不會錯過真正的機會。
心靈中的扶木艱難地生長,逐漸從虛無缥缈的幻影到清晰和鮮活,一切逐個分區地進行。一開始極緩慢,後來逐漸加快,生出更多枝丫……而後,煥發出瑰麗炫目、變幻莫測的七彩虹光。這棵心靈的扶木有彩虹橋之術做成的主幹,有原力、位面召喚術等一系列技能樹功/法做成的枝幹,每一片樹葉都是記憶的凝聚、經驗的存儲與高深的功/法,而下方混混沌沌,毀滅暗藏,赫然是湮滅萬物的“歸墟”。
李/明夜心念一轉,自身的靈已經出現在了扶木頂端,那裡有一張枝條纏繞、極光蒸騰、大日拱衛、群星伴随的寶座——在真正的洪荒宇宙中,這是天庭的所在,尊貴非常,至高無上。她平靜地坐了下來,寶相莊嚴,威儀浩蕩,曼妙的身姿有天帝般的宏偉。在這裡,她是真正的唯一主/宰。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萬物。
李/明夜閉上雙眼,感受自己的心靈扶木,感受自己的肌肉與血液完全順從心意運作,每一點記憶與每一滴功/法完全順從心意流轉,感受着它們的圓轉如意與貫通順服。她感到外界能量進入體/内,順着心靈扶木的脈絡流通全身,路徑複雜卻又順暢無比,被各個不同屬性類型的功/法分别汲取,自發地補完自身。她感到那些能量中不适合自己的雜質最終流歸入“歸墟”之中,被那片幽幽暗暗的混沌所碾磨成純粹的、細微的不同屬性粒子,而後或消解或轉化……她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強大和完善,好像一個真正的宇宙,沉浮在蒼莽洶湧的混沌海。
如此一來,她的體/内宇宙已經初步奠基,隐有雛形了。李/明夜最後檢/視了一遍,滿意地收回對自身的注目。她不知道有多少人可以在這一階段就完成這一步,但她相信一定不會多到哪裡去,雖不能說一定就絕無僅有,至少也是萬中無一。
李/明夜終于在物質世界中睜開雙眼,此時此刻,她已經是天人合一。
她的存在不再刺眼,而是變得柔和,近乎于空蕩,好像徹底融入天地之中,個體與世界之間再沒有隔閡,無内亦無外。她輕輕舒了一口氣,随後又吸/入,感受着這一口氣順着自己的肺腑流入四肢百骸之中,感受天地賦予的給養,感受法/力的流轉與法則的變化……待能量流轉至原力·閃電的那片“樹葉”時産生了些許顫/動,于是她便擡起頭,恰好看見驚電如龍,撕/裂長空。
秋風未動蟬先覺。隻是不知誰是秋風,而誰又是蟬呢?
李/明夜莞爾一笑,知道這場雷雨不會很快結束。就在此時,她心中靈感觸動,目光瞬間投向隔壁——那沉睡瀕死的彌留老者睜開了眼睛。她下意識檢索自己腦海中“緻三十六年後的你”八個大字,發現它們不知何時隻剩下記憶的形影,再無任何真/實的效力。
李/明夜微微眯起眼,在心靈中回溯起片刻之前,回顧體/内法則的每一絲變化,很快就有了答/案。“因法則變動、桎梏松脫而‘逃逸’了嗎……”她低聲自語,心念微動,整個人已經從這間病房消失,忽然出現在了隔壁。
穿着病号服的老人正在動手清除身上的諸多醫/療設備。他的肌肉很無力,體力亦衰微,然而動作卻精準快速,毫不遲疑,沒有一絲顫/抖,顯示出強大精神對自身肉/體那超乎常理的全然馴服。他很蒼老,皮肉松/弛,溝壑深深,然而在松/弛的眼皮之下,卻隐藏着一雙清明冷靜的眼睛。
李/明夜注視着老人。她想起自己駭侵得到的醫院資料,老人36歲的那一年,她誕生于這個世上。她注視他蒼老的面容,想起自己曾經見過他,那時她剛學會走路,走兩步還會摔跤,不得不依在保姆懷中,跟爺爺一起逛公園……一個氣宇軒昂的中年男子路過保姆身邊,忽然“咦”了一聲,詢問她的名字。
——“她叫明明。”爺爺笑呵呵的。
——“明明。”中年男子意味深長地審視她,随即一笑,“日月為明,這名兒起得有點大啊……”他頓了頓,又對爺爺說:“你家這丫頭以後有大出息,就是十六歲有一道坎兒,隻要能邁過這道坎,後頭的日子就好喽。”
李/明夜無聲地歎了口氣。爺爺十分喜愛她,在聽見這句之後,當時還沒什麼,回家之後越想越緊張,以至于作為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居然到處找/人為她算命改名。爺爺請了無數所謂的大師道/士,起了無數個名字,一開始定了“明夜”,後來還想改,父親實在看不下去,遂找了個道/士旁敲側擊稱:“命越算越糟”,爺爺才停下折騰。
其實以李/明夜如今的修為,回顧當初,不難看出那些所謂的大師道/士大部分是沽名釣譽之輩,小半确實有點水平,但也僅限于益氣養心、強身健體,一個個的連離難都不是……而且說句老實話,“李/明夜”這名字取得也怪怪的,其中無甚道理,還不如“李/明明”簡單好聽。爺爺曾想找到那個神秘的中年男人,可惜那天僅驚鴻一瞥,始終求之不得,如今想來,也不知是命運使然,還是單純的社交圈不重合。
——但不論如何,李/明夜對此隻有感激的份,這該死的命運終于做了一件好事。畢竟她一點都不想讓張天然為她取名。
“久仰大名了,張真人。”李/明夜輕柔說道,“或者,葉老将軍?”後一個是張天然的土著身份。
老朽不堪的昔日法相呵呵一笑,豎/起一根手指,輕輕“噓”了一聲。他的目光微閃,李/明夜從他身上感到了奇異的精神波動,微一猶豫,還是動用靈覺探了過去。
頃刻之間,病房變作書房。當地放着一張紫檀大理石大案,案上帛書、古卷、絹冊、法寶随意堆疊,兩旁排着五六個硯台與十來個筆筒筆架。案後牆上挂着一張骷髅幻戲圖,一邊寫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假作真時真亦假,另一邊卻不寫字,密密麻麻畫了數百張人臉,或哭或笑,或怒或懼,或陰邪或堂皇,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竟然是精緻得很,隻是每張臉都各有其缺陷,或缺失皮膚、或肌肉腐爛,或失了眼珠,看起來極其邪異。兩側紫檀架上寶光蒸騰,煙霞萦繞,皆是法寶名/器,地上設了一個極其複雜的黃銅天/體儀,數百拳頭大的小球憑空萦繞,演變星系。
窗戶敞着,蔓藤累累垂落,斜陽傾灑入室,落在窗下那張紫檀羅漢床/上,當中一張小幾,置有兩碗清茶。一名青袍男子懶洋洋地靠在圍子上,面如冠玉,劍眉星目,清隽俊朗,氣度不凡。他随意一指對面,“坐。”他對李/明夜說。他的打扮全然是個古代文人,然而舉手投足間毫無儀态,頗有潦草癫狂之姿,倒像個放/蕩狂士。
李/明夜精神微一探查,當即了然——就像靳一夢為她演示過的一樣,不過是個精神幻境,隻是這次無需任何人睡着。張天然的意識其實很脆弱,比離難也強不了多少,如此神乎其神不過是依靠高超娴熟的功/法來彌補,正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想必與她在扶木中的刻意消磨有極大的關系,她心想。“假如我一收到你的訊息就立刻趕來,會發生什麼事?”她坐到他對面,頗好奇地問。
“我會吃了你的自我真靈,取而代之。”張天然嘿然笑道,直言不諱,“如果你真這樣做,那你就是個毫無戒心的蠢貨,哪怕我不吃你,你也活不了多久。既然如此,倒不如把身/體和身份讓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