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11第十二章
男人從夢中驚醒。他心跳如雷,喘着粗氣,打量着黑/暗中的簡陋鬥室。
自從進入希望之城開始,男人就偶爾會做那個夢。這個夢剛醒來時總是清晰,可過不了多久,就像夜霧見到朝/陽般消散,轉瞬間就無法回憶。夢境大多時候都是這樣,男人也不太在意,但今天的夢……今天的夢不太一樣……
男人搜索枯腸般回憶。醒來隻不過短短片刻,記憶就開始模糊了。
他記得自己先是夢見了一片黑/暗,無窮無盡的黑/暗,沒有任何/光的永夜般的黑/暗。他進入夢境的同時,回憶立時湧現,想起自己已經數次來到這裡。于是他習以為常地向黑/暗最深處與最高處望去。在一片混沌的漆黑中,上下左右并無區别,他不清楚自己是如何确認那個方向即是黑/暗最深與最高之處,他沒有考慮過這個。他知道那個人會在那裡。
——那個人果然在。
那是一名人類外表的青年男性。他一身黑衣,高踞于至暗至靜至尊之處,以安坐于高背椅中的尊貴姿态,一手支頤,閉目沉睡。半長的棕色短發從兩側垂落,半遮住臉龐,但仍然能看出極其英俊的面容輪廓。那張臉線條鋒利,高傲而又冷漠,神思中帶着一點淡淡的、由至尊力量與高上地位油然而生的淡漠和倦怠,好似高居禦座的傲慢的王,或無所不能的冷酷的神。他沉睡着、俯視着世間的一切。無光的黑/暗之中,這位王或是神的形影無比清晰,黑/暗并沒有吞噬他的偉大形象,而是在烘托他、拱衛他……這黑/暗由他支配。
——而他在他腳下,也受他支配。即使他仍在沉睡,不發一言。
——男人的回憶進行到這裡,忽然打了個岔。他記得他并不是黑/暗中的唯一,他身旁還有許多道模糊的身影,他們都臣服于那個沉睡之人……隻是他實在想不起他們究竟是誰了。
——但這并非今日夢境的不同之處,因為他們一直與他同在。今日的夢境之所以有所不同,是因為……那個沉睡之人,終于睜開眼睛了。
那是一雙黃金般璀璨的雙眼,有漆黑如淵的豎瞳。
這就是夢境記憶的終末。
男人抓了抓淩/亂的頭發,大口大口地呼吸,感覺到胸口那擂鼓般的心跳逐漸平息下來。忽然間,他有些茫然地揉了揉額頭,随即擡手摸/向床邊,打開了燈。他感到膀/胱有些鼓/脹——既然都醒了,那不如去撒個尿吧……
——此時此刻,他已經全然遺忘了夢境與夢境中的那個男人。他就連“這段時間一直做相似的夢”這一事實,都已徹底遺忘。
四壁亮起光華,照徹鬥室。這是男人加入希望之城後被分配到的住所,它其實既狹窄又簡陋,雖是單人獨居,但除了一間卧房之外别無其他,陳設唯有一床、一桌、一椅而已,就連盥洗室都是公共的,可對出身于孤星庇護所的男人而言,這裡卻已經足夠新奇和奢侈。公共盥洗室的智能馬桶與随時都有熱水的淋浴龍頭令他必須要通/過學習才能使用,學習之後唯有驚歎而已,這床竟然是金屬制品,更是令他驚訝不已——他對金屬制品并不陌生,但金屬這種寶貴且難以加工的資源,在孤星庇護所裡一向隻能用來做成武/器。在來到希望之城之前,他并不知道這些産品竟能被機器生産出來,他一直以為這都是煉金術師的活兒。
男人在孤星庇護所中是一個士兵,他十分熟悉武/器,或者說,他認為自己十分熟悉武/器。但在希望之城中見到的一切,卻令他大跌眼鏡。
在過去,他在對付暴/民時使用捕繩槍,在對付野獸時使用弩箭(為了不傷到野獸的皮毛),在對付機械時使用過幾次電漿發射器,在對付巨石和巨木時使用過動力手套——要知道這些可是孤星庇護所中威力最大的、來自黃金時代的武/器,他也就獲準使用過那麼幾次,而它們的威力就已經讓他瞠目結舌。那可是具備一定位格的高貴的修行者都未必能掌握的可怕威能!但在希望之城,這些武/器簡直像泥土和沙礫一樣常見,它們一般是街頭鬥毆或酒吧群架的點綴。
希望之城和孤星庇護所對“武/器”的定義存在明顯的區别。修建新軌道的工/人穿着全覆式裝甲在半空中進行高空作業,猶如神話中的巨人,他們腳下噴/出光團,單手就能拎動足有房間大小的軌道運輸轎廂,另一隻機甲臂則輕/松操縱着同樣龐大沉重的施工用/具,動作靈活,輕若無物。貨物裝卸機械形如八爪魚,操作者端坐當中,靈活小巧的機械臂投下反重力與吸附法陣,輕輕/松松就搬運起了小山般龐大的貨物。小型貨運無人機漫天飛舞,輕巧靈活,目标精準,行動迅捷,沒有引發任何一起“交通事/故”……
毫無疑問,這些都是男人從未見過的黑科技,它們隻存在于幼時聽家中老人講過的故事或神話裡。以一個士兵的視角來評估,不難想象這些所謂的“基礎民生機械”一旦武/器化,會擁有怎樣可怕的威力,但這些在希望之城裡并不是武/器,僅僅是“基礎民生機械”罷了。
基礎民生機械都強大至此,那個遙遠得如同幻夢的“黃金時代”,又具備何其強大的武功?男人一念至此,難免浮想聯翩,然而轉瞬間,更深的絕望又吞沒了他——那個強大的“黃金時代”已經被更加強大的天/網所終結了。看到眼前這些輝煌的機械,他已知道了原因。
希望之城的武/器,是大街上列隊巡邏的執/法者身上套着的一身力場光芒盔甲,是他們手中能輕/松斬開工/人機甲的力場長劍、能随便肢解貨運八爪魚的動力分解短刀、能隔空定住一大群人的拘束力場發射器,是他們能瞬間查清犯罪者祖/宗八代的“執/法者”型号電子義眼,和能即時聯通審判所并立即下達判/決的随身法庭軟件,是他們身邊随他們飛行的機械鳥,和腳邊随他們巡邏的機械蜘蛛。它們和他們虎視眈眈,忠誠且警惕,巡弋于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就好似牧羊犬看/管羊群。
當然,這“武/器”包括那些執/法者本人。如此強大,行動快若閃電,目光輻射千米,足以穿透鋼鐵、建築和肉/體,直視他人的心靈。一場酒吧中的群/體性騷/亂剛剛爆發出第一聲怒吼,執/法者就已經駕到,将這場騷/亂消弭于無形之中。隻不過,執/法者也有力有未逮的時候,就比如男人前日聽說的新聞:幾名正在希望之城度假的開拓團士兵醉酒鬧/事,與執/法者發生沖/突,有三名執/法者因此喪命。毫無疑問,這幾名開拓團士兵最後必定是伏/法了,但也可以想象,執/法者并非希望之城武力的唯一。
男人釋放完尿/意,再度回到床/上躺好,卻難以入睡。不可抑制的,他想起明天将要到來的培訓。
希望之城為他們這些外來者安排了培訓,目前主要是一些生活常識教授,好讓他們在接下來的生活中不至于像個白/癡。他們這群人是插班生,他們的同班同學是一些連話都說不太清楚的孩子。男人算是學得很快的那一批,因此他很快就要“跳級”了——他将去參加一些更高級的技能類培訓,而對課程的選擇将會決定他未來的工作和生活。到了那時候,他的同學會是一群更大的孩子,如果他選擇他本就擅長的方向,那麼這些同學甚至有可能是成年人。
——比如“武/器”。使用武/器,成為武/器。
男人枕着手臂,盯着黑漆漆的天花闆。他想起那輛漂亮的浮空車。
非常漂亮的浮空車。純黑的顔色,閃亮的金屬,湛藍的車燈,造型狂野剛硬,線條完美無瑕,輪廓流暢無比。它傲慢地飛過軌道車,沿途所有無人機都為它讓路,好似一個昂首挺胸、狂放不羁的大人物。軌道車上的所有人都在看它,以豔羨而又卑微的姿态。他聽到他們的竊竊私/語,于是知道了這輛車屬于一個大型開拓團的精英士兵,有諸多脍炙人口的事迹,是足以被稱為英雄的人物。
“開拓團……”他喃喃自語。那輛浮空車的主人僅僅比他高一個位格,雖然高高在上,卻也絕非不可觸/碰。他曾是一名很出色的士兵,假如他出生在希望之城,享有與浮空車主人一樣的教育和資源,說不定突破得比他更早,那輛車也會屬于他。
“……開拓團。”他再次低語。蓦然間,他下定了決心。
“開拓團。”——這個夜晚,十餘人口/中念着同一個詞。他們下定決心,然後閉上雙眼,再度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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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一個傍晚。
此時此刻,李/明夜正在格物所的實驗室裡忙碌,而靳一夢則一如既往地準點出現,他是來接李/明夜下班的。依據這半個月來的慣例,他的出現意味着李/明夜的副官也宣告解/放。後者愉快地向這位長官行了一禮,遂拉上靳一夢的副官一同離開,留二位長官獨處。
接李/明夜下班,是靳一夢自《星球大戰》之後養成的習慣,隻要二人同在一地,且事務不算忙碌,他就每天準時,風雨無阻。這也算是他的一種執着——執着于營造出“凡人夫/妻”的氛圍。就好像他們真的隻是一對普通尋常又感情深厚的凡人夫婦一樣。
即使在某些宇宙中已經被尊稱為半神,靳一夢仍懷念并享受着凡人的時光。極偶爾的時候,他會為自己造夢,夢中他和他的愛人、親人、友人們一同生活在一個文明秩序、長治久安的普通D級宇宙現代城市裡。他們用不着去欺負别人,也不用太擔心被人欺負,沒有太大的權/勢,也沒有太重的責任,并非家财萬貫,卻也衣食無憂。李/明夜有時也會加入,與他一同構築夢境,他們就這樣普通而又快樂地生活着,日複一日,逐漸老去……
——然後朝/陽升起,夢境也該結束。他們會歎一口氣,從夢中醒來,做回那兩位聲名赫赫的強大聖者,面對他們必須要去面對的未來。
“那支開拓團出發了?”李/明夜随口問道。她正在收拾東西,心中想着副官畢竟格物水平有限,庶務還算勉強,真要幹活那真是甭提,自己是不是該學米哈伊爾他們,随便弄幾個高級格物學/生來實驗室洗瓶子……心中頗為猶豫,語氣就多少有些漫不經心。
靳一夢知道她隻是挑/起話題,也不以為意——那支開拓團隊伍的動向本就在他們二人的感知裡,一清二楚,曆曆在目。“剛出發。謝天謝地距離目的地不遠,雖然還是得打一段洞,時間也還來得及。”他笑道。
“距離不遠是正常的。”李/明夜一邊說着,一邊張/開手臂,沖靳一夢挑挑眉。後者微微一笑,一件深綠色阿斯加德鬥篷的煉金術同款從門口衣架上飛來,輕輕包裹/住她高挑纖細的身/體,溫柔如同一個來自背後的擁/抱。她繼續說道:“天/網要打肯定挑最近的打,那幫難/民挨了打還能用腳走到這裡,可見這二者距離希望之城都不會太遠,最多也就四五百公裡,像這樣的距離,也就是他們需要用機器打隧道,才會比較麻煩……假如打隧道的不是機器而是阿斯特羅,估計十幾分鐘就搞定了。”這倒是實話。他們降臨之地距離這裡其實頗為遙遠,近千公裡,但這一路上連打洞帶飛行,中途還稍微探索了一下,也不過耗時數個小時罷了。
“換唐正還能更快,就是打出來的隧道沒蓋子。”靳一夢以手為劍,比了個劈斬的手勢,笑道:“他就這樣,‘唰’的一下,然後飛飛飛,又‘唰’一下……”
李/明夜被逗得噗嗤一樂:“我想起我們的第一個資源點,那三/條河——歌手說那三/條河是一個國王用劍劈出來的。看來我們找到那個國王了。”
“不對啊,人家是太子。”
“太子都這麼厲害了,太子的老爸肯定更厲害。”
“有道理。”靳一夢略一停頓,笑道:“他要真是那個古代國王,說不定拔劍的功夫都省了。有統禦權/柄在,開條河還不是一句話。”
“所以那個傳說可能是真的,隻是并不是發生在那個次級衍生宇宙裡。”李/明夜聳聳肩,忽然又有些感慨:“當時的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統禦權/柄,也不知道古道……幸虧那個宇宙等級較低,否則光憑亞曆山大·柯文納斯或狼王手中的統禦權/柄,就足以讓我們團滅了。”
“也不一定。”靳一夢一邊為李/明夜拉開門,一邊側頭想了想,“統禦權/柄也不是萬能的。這個權/柄說白了就是‘人/治’的具現,所以要解決它,有個非常簡單的辦法——如果沒有人,自然也就沒有所謂的‘人/治’了。”他的語氣很平淡。
李/明夜挑挑眉:“有道理,但當時的我們不知道這個。而且……讓當時的你去完成一場無差别的大屠/殺,你恐怕無法下手吧?”她話音剛落,想起對方曾用狼獸病毒搞出一場生化危/機,又有些遲疑。
靳一夢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知道她想起了什麼,遂微微一笑:“看心情了。”
“你那時候心情不好。”
“那肯定的,非常不好,你出了事。”靳一夢略一停頓,又道:“那時候的我……怎麼說呢?有很多事情,我不是做不出來,也不是下不了手,隻是我會盡可能的不去那樣做,不是為别人,純粹是為我自己。我之前那會兒你也知道,我要堕/落下去就沒人能拉着我,周圍有一個算一個,個個都是王/八蛋,老/子明明也不是啥好東西,待那群王/八蛋裡簡直像個他/媽/的聖/人。我不想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就隻能自己努力點拉着自己了。”
“那現在呢?”李/明夜仔細端詳他的神色。
“現在?别說好人壞人了,能是人就不錯了。”靳一夢自嘲地笑了一下,牽起李/明夜的手往外走,“我們現在跟凡人的差距真的太大了,大到我很難把他們當‘人’。他們想什麼我都能知道,他們想/做什麼我都能做主,一個不小心把人弄死了,随便弄/弄又能活過來,連自己死過一次都不知道,還笑呵呵給我行禮。他們就像遊戲裡的NPC,我是玩家——我還不光是玩家,我他/媽還有控/制台。這樣我更得小心了,一天天的累得要死。都是凡人,還是跟角鬥/士凡人打交道更省心,他們還有個鬥獸場保護,我無意識的一些想法對他們影響不大,真想讀心還得施法……”
李/明夜想了想:“也就是說,你的困擾主要是因為一點——你将土著凡人定義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