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11第十三章
靳一夢從來不喜歡看戰争片,因為他見過——也親手炮制過太多戰場。片子拍得再如何氣壯山河和特效爆/炸,都不在他的審美範圍之内,拍真了看着不爽,拍假了看着别扭。當然純粹的爛片和神劇除外。當片子假到一定程度之後,他就會把其當喜劇看。他喜歡看喜劇,最好還要配上瓜子和茶。
由此可以引申出一點:當靳一夢能夠自主控/制夢境之後,他的夢中就再也沒有了淪陷在炮火和狼災中的河灣鎮,也沒有了蒼白腐/敗的納吉伯爵,更加不可能出現張/開雙臂擋在他面前、後又頹然倒下的愛人。他的夢境要麼是一片清淨的黑,要麼是堆滿功/法的書房,要麼是對着家庭影院的大屏做計劃或對往期經曆做複盤,偶爾會去夢境中的都市享受平凡人生,更偶爾的時候,還有尼德霍格。
總之,除了拿不請自來的尼德霍格實在沒辦法之外,靳一夢不會讓自己的夢中/出現自己并不想見到的事物。在夢裡加班搞計劃弄複盤學功/法也就罷了,畢竟他身為老闆(老闆娘),再怎麼加班也是在給自家打工,他應該且活該。但他絕不會造出一個“置身于戰場”的夢境,并堅定地認為給自己造這種夢境的人不是瘋/子就是變/态。
——尤其是已知“這場戰争打輸了”,并且在夢裡都沒能成功意/淫出一個勝利結局的情況下,竟然還不辭辛苦地做這樣的夢……這精神狀态,簡直不能用堪憂來形容了。
靳一夢站直身/體,歎了口氣。他擡首望天,璀璨冰冷的黃金豎瞳蒙上一層熾紅和昏黃。這是天空的顔色。
天空在燃/燒。
他的頭頂是一座戰艦,幾乎完全遮蔽了天/宇。仰望的角度會混淆對大小的認知,但他精準的感知和星際時代的經驗,反饋給他一個無情的真/相:這座戰艦應該正懸浮在近地軌道附近,離地面是如此遙遠,但因其太過龐大之故,仍然能清晰地被視覺所捕捉,且遮天蔽日,絲毫看不見天空。假如沒有親眼見過,人們很難想象這艘戰艦所能帶給人的恐怖壓/迫感……它隻懸浮在那裡,就好像天塌了一樣。
在《星球大戰》中,這種體格異常龐大的戰艦被稱為登陸艦。外人一般叫它殲星艦,但在職業軍事人員的眼中,這其實是一個非常不專/業的稱呼。不同行星政/權的軍事實力高下有别,殲滅科洛桑和殲滅潘多拉所需要的當然是不同的軍事投入,因此“殲星”這個形容作戰實力的比喻,當然不能用來作為該類型戰艦的型号名稱。
但“登陸艦”就不一樣了。“登陸”是它的作用。
此時此刻,這艘戰艦敞開了密密麻麻無數個起降平台,無數戰機與運輸機噴吐而出。即使以靳一夢的感知,在地面上仍看得不甚清晰,隻覺霧蒙蒙的一片,直到其飛到離地萬米左右,才發覺每一個都大得吓人。無人空天機群有的如狼群般向大地撲食,有的集結成組,飛向如近地衛星、近地太空站、近地和太空作戰堡壘之類的作戰目标,有的則列隊護送運輸機組,而每一個運輸機都如同山峰般龐大。空中火影交織,火力網連成一片,在地面上都清晰可見。偶爾有粗/壯耀眼的龐大光柱撕/裂整個戰場,直照得天地一片徹白,緊接着是天崩般的爆/炸聲與劇烈的地面震蕩,其震動之激烈,就好像整個星球都在這天崩地裂的威壓下瑟瑟發/抖。那是登陸艦在開火。
地面當然也在反擊。無數空天戰機騰飛而起,有人高空戰機與低空光纖無人戰機集群如海,在整個天空中與天/網的機群厮殺,一道道光柱或導彈從地面射/向天空,或與天/網的攔截和殺傷導彈同歸于盡,或擊毀戰機群和運輸機組,爆出一片片輝煌的火雨。時不時的,有燃/燒的殘骸轟然墜地,每一片都比屋舍更加龐大。地/震一刻不停,或大或小,這源于燃/燒殘骸落地時的撞擊、導彈的轟炸、鑽地彈的突襲,以及随後的爆/炸。熊熊大火在地面和天空燃起,每一口空氣都是令人窒/息的劇毒,伴随着對凡人足以緻命的輻射。地形地貌已經完全改變,大地上皲裂叢生,褶皺遍布,高山被轟平,裂谷成盆地,同時又有新的高山升起,由金屬與其它雜質鑄造。遙遠天際線的盡頭,有一片一望無際的泥沼窪地,那曾是一片大海。
從戰場局勢來看,目前雙方應該是相持狀态,但從太空戰争的角度來看,地面竟然沒有做到拒登陸艦于外太空,就足以說明地面跟天/網存在不小的差距。這差距或許源于武/器代差,又或許源于作戰意識,但就目前情況來看,應該是前者。靳一夢留意到地面方所有低空(即大氣層内戰鬥)無人戰機都是光纖操控,這意味着雙方僅在無人設備抗幹擾能力上就存在巨大差距,不過一想到對面是天/網,這也實屬正常。
搖晃不休的大地上,靳一夢用/力跺了跺腳,他腳下踩的已經不再是泥土,而是融化後複又冷凝的金屬。他從地面上撿起一塊小零碎——根據殘存的魔紋和線路來看,這應該是小型力場護盾發生器,而且強度還不弱,足以在單位時間内抵禦戰術核/武/器級别的攻擊,假如這樣的發生器多來幾個,抵禦攻擊的能力更是可以呈指數級增長。這意味着這裡曾是一個重要的陣地,也許後方或地/下曾有一個重要的兵工廠、能源設施或指揮中心,但此刻它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不那麼重要,并不意味着完全不重要。或許是人沒有撤完,或許是一些設備尚且值得搶救,又或許僅僅是單純的人還沒死完,而天/網下達的命令是趕/盡/殺/絕……總之,這個陣地上還是有人的,也有機械。他們正在交戰。
以附近上下10公裡為界,共有機器狗17⑨8隻,機器蜘蛛451隻,挖地機械蟲201隻,小型查打無人機65個,大型無人坦/克9座,大型運輸船2輛,指揮節點設施1台。這些數據一刻不停地變化。機械被不斷地、兇/殘地摧毀,又源源不絕地補充,好像無窮無盡。
人,隻有一個。
這個人通體包裹在足有四米高的全覆式戰甲裡,身形偉岸,動作靈活,精準而富有計劃性,舉手投足之間,沒有一合之敵。他是這樣的強大,好像神話中狂野的巨人,卻又是這樣的絕望和……悲壯。他的敵人源源不絕,他的同伴全軍覆沒,他的家園已成廢墟。他所向無敵,他孤身一人。他的毀滅永不停止,亦永無止境。
這個人的動作快如閃電,但并不妨礙靳一夢用探究中略帶一絲欣賞的目光審視這個人身上的戰甲。堪稱完美的戰争機器,即使是對聖者而言。堅/不/可/摧的異種金屬表面上,镌刻着無數個環環相扣、複雜至極的煉成陣。光華璀璨的煉成一刻不停地進行,使得戰甲左臂、背後等各處的武/器發射器也一刻不停地變化,現場光速煉成并發射/出如戰術核彈、導彈、□□、爆彈、溫壓彈、熱能柱、電漿團、電流捕網等人類已知或未知的所有五花八門的彈/藥;戰甲的右臂則噴吐出純粹的能量,被各式力場束縛成光劍、護盾、繩索等千奇百怪的形狀,具備千奇百怪的特效。這一切完全由戰甲穿戴者的心思來操控,穿戴者越強,這戰甲便也越強悍。
如此巨大的能量消耗,如此精密複雜的煉成,這戰甲的能源從何而來?謎底就是謎面,答/案顯而易見。
這戰甲的能源也來自于穿戴者,來自于對穿戴者的榨取,這敲骨吸髓般的感覺可想而知并不好受。靳一夢稍微一估算,立即得出結論:這不人道卻強悍的戰場機甲恐怕僅限于聖者穿戴,因為隻有聖者才經得住這樣的恐怖榨取。要換成有窮,在戰事如此激烈的情況下,不用幾分鐘就會變成/人幹,而失去了穿戴者的戰甲,除了徹底被摧毀之外,基本也沒有其它下場。毫無疑問,這意味着一筆非常巨大且純粹的浪費,因為這樣的戰甲,其制/作需要極高的外道技術含量,即使在黃金時代的正規軍/隊之中,也不是什麼常規裝備,不能随意揮霍。
——在一整場“審判日”戰争中,有窮穿戴聖者機甲的事/件隻發生過寥寥幾次,其中一次就發生在當下的不久之前,也唯有這次得到了一個相對較好的結果。白天剛剛針對性惡補過一通曆/史的靳一夢,無疑知道答/案。
“康納連長。”靳一夢揚聲喚道。此時此刻的約翰·康納尚且是行星同盟軍的連長,他真正所屬的部/隊來自另一個大/陸,火線援馳此區域戰場。在這場戰役結束後,他就因位格突破和戰時功勳而火速官升幾級了。“這場戰役已經結束了,早就結束了。”
康納恍若未聞,一言不發。他仍在殺敵。敵人源源不竭。
要不,幹擾他一下?靳一夢心念方動,就感覺到康納的殺意在瞬間投/注而來。好像毒蛇的注視,露/出獠牙,嘶嘶吐信。他連忙将自身意念轉移到天/網那些源源不絕的機器人身上,示意自己是友軍,幫你打天/網……
然而已經遲了。
一枚亞核/武溫壓彈從三公裡外呼嘯而來,比溫壓彈來得更快的是康納的裂解力場劍。這四米高的機甲巨人仗着自己全副武/裝,裝甲厚重,做足了阻退纏鬥之态,執意要讓目标跟自己一同硬吃這波足以讓鋼筋混凝土都在瞬間化為齑粉的攻擊。假如這是在物質世界,面對溫壓彈和康納的阻擊,靳一夢還真有點怕,畢竟由于鬥獸場徽章功能受限之故,他現在基本算是裸裝,況且他又不是伊恩,肉/體也不可能硬扛亞核/武級别的傷害……
——但這是在夢境之中。
在一粒灰塵即将落到地上的那一刻,時間停滞了。卡車大小的彈頭停在半空中,彈尾拖曳着凝固的明火。康納的力場劍止步于靳一夢面前四十米處,不再滋滋作響。遙遠的高空中,一架空天戰機已經被一枚導彈命中,堅固的金屬外殼漾起如水的扭曲波紋,下一刻就要徹底爆碎,但下一刻并沒有到來。
在“子彈時間”中,世界無限地延長。靳一夢冷靜地抹去了自己“幹擾康納”的念頭,抹去了康納攻擊自己的理由,抹去了夢境主體對自身的敵意。霎時之間,停滞于半空中的溫壓彈頭消失,康納遠在3公裡外,正對着機械狗群傾瀉炮火。
時間重新流動。
戰事在繼續。靳一夢嘗試将自己的注意力投入到天/網的進攻部/隊上,這一次康納并沒有阻止他——至少沒有立即就付諸行動。
靳一夢稍微思考了一下,沒有具現出自身親自使用過的殺傷力最大的武/器——比如另一艘登陸艦。他隻是随便擡手一握,掌中就多了一把再普通不過的手/槍。然後他擡起手臂,對準數公裡外那個天/網指揮節點,開火。
那枚看似普通的九毫米子彈,就這樣穿過令人匪夷所思的距離,輕而易舉就擊中了。
那是一場不可思議亦不合常理的爆/炸。巨大的沖擊波與熱能浪潮轟然爆開,卷着黑灰紅三色焚風橫掃方圓三公裡,留下一個巨大的、充斥着熾/熱岩漿的深坑,與一朵冉冉升起的蘑菇雲。近處機械部/隊直接融化,遠一些的則被摧毀成揮灑着鐵水的慘烈殘渣,抛飛到極遙遠的距離,好像下了一場末/日之雨。
這個殺傷力并不是靳一夢的極限,不過是他印象中自己用法相打出的普通一擊,不多一絲,不少一毫,有了他這樣的位格和經曆,自然應該有這樣的能力。實際上,身穿戰甲、且此刻應該剛剛晉升為聖者的康納也數次做到這一點——他不止一次暫時清場,但他現在仍在戰鬥。
在靳一夢的感知中,天/網的機械化部/隊從四面八方立體式地補充過來,其補充之快,簡直像是原地刷新出來的一樣。他方才那一槍就猶如投石入水,固然是激起了些許漣漪,卻又馬上被水流所吞沒,頃刻之間化作徒勞。天/網的攻勢仍然激烈,強大,且穩定。無比的穩定,令人崩潰的穩定。
假如這是發生于物質世界的真/實戰鬥,不會有這樣的穩定,但這是康納的夢境,是他印象中的天/網——在他的心裡,天/網就是這樣戰鬥的。其實就靳一夢個人來看,這處陣地已經清場這麼多次,天/網必然會分析出戰術系統對此區域的前期預估不足,因此這處陣地要麼會減少投入留作牽制,要麼幹脆來個高爆洗地或終結者降臨,絕不可能這樣纏纏/綿綿地陪康納玩兒。這是一個投入産出的問題。登陸艦中或許會有部分兵工廠生産線,但産能和資源跟正兒八經建在資源行星上的生産基/地絕對不能比,要是光一處陣地就這樣窮耗,一天要平白送掉多少産能?仗要這麼打,就算穩赢都能給送輸了。
由于白天剛剛補過資料,靳一夢當然知道答/案。在原定戰術目标被摧毀之後,天/網壓根沒跟康納糾纏太久,而康納也沒有此刻的風光。實際上,約翰·康納的本場突破之戰是頗為狼狽的。
此人在戰友全軍覆沒的絕境中,穿上了原本屬于其長官的戰甲,所求不過死得壯烈而已。他在戰鬥中突破為聖者,因此幸存,但尴尬的是,天/網并沒有等他——當他突破完畢時,天/網的作戰目的也已經達成,遂轉進撤離了。他追着殺了一會兒,在接到新作戰命令後,也離開了此處陣地,融入了新下達的作戰任務之中,成功挫敗了附近區域的天/網部/隊幾次。由于絕境突破這一傳/奇經曆,以及随後的戰事功勳,他得到了鋪天蓋地的宣/傳,成為了聯軍中赫赫有名的英雄。
靳一夢其實不太理解康納為何揪住這場戰役不放。說白了,他就算早突破個一時半刻,結果又能怎樣?根據當時的情況來看,要是突破得早,他說不定就直接死在這兒了。不過話說回來,正是在這場戰役的時間節點前後,地面方聯軍徹底轉入守勢,“希望之城”計劃正式啟動,而康納也作為戰争中湧現的傳/奇英雄之一,不再是一個單純的戰士和低級指揮員,而是承擔起了更多的作戰任務和作戰之外的責任。
即使針對性惡補過資料,靳一夢都無法确定康納的症結所在,因為每一個傳/奇人物的生平都豐富多彩,堪比史詩。這其中必然有許多耀眼的成功,與之伴随的,自然也有不少悲慘和遺憾。
——他之所以不願醒來,是因為曾允許聯合政/府打着自己的旗号,甚至親自帶隊,以保護的名義抓/捕和控/制義體化程度過高的平民嗎?這些平民中有許多因天/網降臨而受歧/視和壓/迫的無辜者,但同時也誕生了拜機械教的雛形,其中就包括如今的北大/陸拜機械教大牧首,後者處心積慮、裡應外合的暴/動,令“希望之城”計劃的備份庇護所毀于一旦。如果是靳一夢,隻會歎息抓得不夠多、抓得不夠快、抓得不夠細,但該事/件畢竟太過于擴大化,以至于僅本大/陸就波及數百萬之衆,而這其中至少有八成無辜……或僅僅是,靳一夢心想,還沒來得及背叛。
——他之所以不願醒來,是因為在北大/陸化身為“英雄将軍”時,得知自己故國遭遇全境轟炸、家鄉化為廢墟、并确認親人全部殒命嗎?當然有這個可能,因為就算是聖者也絕不可能平靜地接受這樣的打擊,換做是靳一夢,必然會一遍又一遍地質問自己,假如突破後立即回國/保衛家鄉,事情是否會變得不一樣。不過靳一夢不可能遇到這樣的問題,因為他并不是什麼大愛無疆的聖/人。北大/陸這邊壓力更大是沒錯,但之前他是有窮那有他沒他也沒啥大差,軍令一下,在哪填線不是填。可當他成了聖者,擁有能夠左右一定區域内戰局的力量和權限之後,必然第一時間就拍拍屁/股回國了,随後也會和家鄉一同赴死。但假如康納的心結側重于對故土和故舊的虧欠,這個夢境中的戰場應該是他的故國才對。
——他之所以不願醒來,是因為作為作戰指揮員,曾親自下令自己的老部/隊填線,以至于最終拼光了自己所屬國/家軍/隊的最後一個番号嗎?如果是這樣,靳一夢也能理解,因為換做是他,絕不會大公無私至此等地步。就算所有人都必然要死/絕包括自己,他也一定會找到合情合理的、并确保自己死後也能落實的理由,把娘家人安排到最後一個才死。但彼時希望之城落成在即,絕不可以讓天/網察覺到一絲異樣,因此必須在戰場上有所牽制,而戰場上瞬息萬變,許多事不以個人意願為轉移。作為指揮官,每一句話都伴随着成千上萬條人命的成本,而這種事在一天裡可能會發生數百次。靳一夢以己度人,覺得康納既然最終能下達那樣的命令,想必他在心裡也是已經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