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羅城外的曠野上，蒼白的月光照耀着孤零零的幽靈，加蒙德心中惶然，又是毫無團長下落的一天。

幫團長對付審判官的時候還是深秋，如今已是冬天。普羅城位于大陸中部偏南，比不上北方天寒地凍，但也寒風陣陣，一片蕭瑟。

臨近午夜，加蒙德抓緊趕路，不久，一個高大而黝黑的輪廓出現在曠野盡頭，數個扭曲的尖頂在夜空中張牙舞爪，那是一座荒廢已久的古堡。

古堡周圍荒無人煙，普羅城還流傳着古堡鬧鬼的傳說，現在，這地方是真的鬧鬼。

這半個多月，幽靈們每天找尋團長的下落，午夜在古堡碰面。他們收集到不少關于巫妖的傳聞，無一例外都是妖魔鬼怪的故事，有用的消息一條也沒有。

越過生鏽的鐵栅欄，穿過叢生的雜草，加蒙德一頭紮進陳舊厚重的橡木大門。

一時間，他還以為自己來錯了地方。

以往隻能被窗外的月光隐約照亮的大廳，此時燈火通明，排列整齊的火把在牆壁上熊熊燃燒，從天花闆垂到地面的大型蛛網消失地無影無蹤。

一群骷髅小怪有的拿水桶，有的拿掃帚，正熱火朝天地清洗地毯，原本灰黑的地毯露出深紅色的一角，精細複古的花紋清晰可見。

加蒙德眨眨眼，穿過忙碌的清潔工，聚集在前面的幽靈們看到他，自覺往兩側分開。

通往二樓的一塵不染的寬敞樓梯上，坐着一個人。

那人穿着深紅色的寬袖衫，外套黑色馬甲，棕色的燈籠褲收進長靴，像是油畫中上一個時代的貴族。

着裝之下的骷髅架子非同一般，精美得像藝術品，有瓷器質感，明明是黑色的，邊緣卻泛着銀光。

古堡的主人出現了？加蒙德一時摸不着頭腦。

“加蒙德？”那人擡頭，之後站了起來。

熟悉的聲音讓加蒙德一個激靈，這才反應過來是團長回來了。

旁邊的幽靈看他驚訝的表情，一個勁偷笑，他自己卻差點哭出來。

為什麼這麼長時間音訊全無，還有，為什麼接到團長的不是他！

“是喬娜在護城河遇到我，帶我來這裡的。”團長這麼說。

同為抄寫員的喬娜朝他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她一頭亂發糾結在背後，身上的衣服破了幾個被利器撕開的口子，露出的皮膚顔色不均，看上去猙獰狼狽，可臉上的神情頗為得意。

沒辦法，騎士團總部附近的光明人員太多了，隻有他和喬娜能去守着，他又有其他事要忙，隻好被喬娜撿了漏。

“你怎麼樣？有麼有異常？”埃蘭之前還擔心加蒙德受到沖擊，萬一他直接消失了問題就大了。

“休眠了半個月，現在沒事了。”現在又可以不眠不休，一天工作二十四個小時了。

埃蘭看他安然無恙，放下心來。

除了已經熟悉的四個女孩，新來的幽靈有十二個，有男有女，有的缺眼睛少胳膊，有的身上滿是血迹和污穢，好在半透明的效果很大程度上減少了視覺沖擊力。

這些幽靈看着兇殘，實際上感知不到絲毫戾氣，據說他失蹤的時候都在幫忙找他，他對此表示了感謝。

新來的幽靈自報家門，氣氛一團其樂融融，突然砰地一聲，緊閉着的大門向裡打開，寒冷的氣流灌進來，門口的火把一個挨一個熄滅。

兩個女仆打扮的幽靈從虛空中現身，不由分說發出尖嘯，灰塵從尚未打掃的二樓簌簌落下，屋頂一群烏鴉受到驚動，嘩啦啦振翅飛走。

在場的幽靈下意識緊閉雙眼，捂住耳朵，表情扭曲痛苦。

大部分幽靈直接休眠消失，加蒙德和四個女孩還不肯走，埃蘭讓他們暫時離開。眨眼的功夫，原地隻剩巫妖一人。

兩個女仆往前靠了靠，又發出一聲尖嘯，埃蘭揉了揉太陽穴，放下手。

女仆又叫，這回埃蘭沒動，盯着她們瞧。

兩張被傷口毀盡、看不出人樣的臉面面相觑，往後退了一步，一個雍容華貴的中年婦人幽靈緩緩浮現。

繁複的衣着與古堡家裝的風格一緻，都是幾十年前流行的樣式。帽子邊緣垂下的精緻面紗隻隐約遮住她一半臉，露出來的另一半臉和女仆們一樣皮開肉綻。

婦人飄離地面，居高臨下地掃了埃蘭一眼，嘴巴的位置蠕動着，發出含混的聲音：“什麼鬼東西，從我家裡滾出去。”

埃蘭沒有懷疑她的身份，微微欠身：“擅自闖入還請原諒，我這就離開。”

這些年，時不時就有心懷鬼胎的家夥闖進古堡，連光明教會的人都有，全是被她趕走的。

她正豎起一根指頭，要指着闖入者的鼻子罵一句，沒想到這個不死生物很有禮貌，她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不但有禮貌，還說走就走。

“你等等。”婦人喊住埃蘭，語氣平和了一點，“這些是你弄的？”

她指指火把、地毯、堆在角落的雜物，又指指靜止不動的一群小怪，最後指向埃蘭：“我兒子的衣服。”

埃蘭一時猶豫：“衣服我可以換下來。這裡要恢複原樣嗎？怕是有點困難……”

婦人上下打量了埃蘭一眼，她兒子的衣服有些褪色，但做工材料都是上好的，穿在這個衣架上大小正合适，不由生出一點懷念。

她用身份高貴之人慣有的語氣，不緊不慢地說：“倒也不用換，但你得做點别的——将古堡裡裡外外打掃幹淨，再把外面的雜草清理掉。”

這麼簡單嗎？

埃蘭樂于效勞，吩咐小怪繼續打掃，又從前院的地下召喚出一批小怪，開始除草。

火把再次被點亮，沒一會，不隻是一樓大廳，廚房、會客廳、二樓的書房、卧室全都打掃地一塵不染。

陳年血漬一經清除，家具恢複亮晶晶的本來面貌，婦人和女仆東瞅瞅西看看，看上去十分滿意。

打掃結束，埃蘭上二樓和婦人道别。婦人正飄在走廊上挂着的油畫前，指給他看：“這是我的丈夫，德布羅意伯爵，這是我兒子，你穿的就是他的衣服。”

油畫上美麗優雅的婦人自然是她本人了，她死的時候究竟經曆了什麼，才弄成現在這樣面目全非。

德布羅意，埃蘭對這個姓氏沒有印象。

伯爵夫人卻知道他是誰，那些幽靈半夜在這裡叽叽喳喳，她想不知道都難。

在她生活的年代，守護騎士團叱咤風雲，如今竟然如此落沒。

話說回來，她們這個姓氏不也落沒了？大概盛極的東西都是要落沒的。

德布羅意家族世代與守護團親善，她不介意收留幾個孤魂野鬼，而且，這個巫妖給她的感覺并不邪惡，最後的顧慮也消失了。

她轉頭對巫妖說：“你和小朋友們想在這裡聚會也可以，但我有個條件。”

“請說。”固定聚會地點，他需要考慮一下。

“讓你的小怪物每天在固定的時間打掃房間，清理庭院。”

這個要求不難，需要花費的巫妖之力也不多，這個地方暫時也安全，但……

埃蘭搖了搖頭：“我的敵人太多，會連累你的。”

伯爵夫人聽到這個回答，帶着笑意發問：“難道不是怕我出賣你的消息嗎，守護大團長？”

原來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他略作思索，答複到：“即使出賣我，裁判團和光明教會也不會承認領地和财産屬于幽靈，隻怕您和他們合作困難重重。”

夫人點頭道：“這話倒是沒錯。對付那些人，我自有辦法，無需擔心。”

埃蘭微微欠身：“感謝您的好意，定期聚會的風險太大，您要是真的願意幫忙，還請在我的朋友們被搜捕的時候庇護他們一段時間。至于酬勞，我設定了這些小怪每天工作三個小時，能用多久暫時不好确認，等下一次我回來的時候再重新賦能。”

夫人很快同意了這項提議，送他到門外：“就算沒有酬勞，我的城堡也随時歡迎你和你的小朋友們。”

走出古堡，埃蘭在曠野漫步。他沒乘坐騎，今晚的月亮很亮，曬月光的感覺很舒服。

幽靈們一個個冒出頭來跟在他身後，他們根本沒老實休眠，一早就隐身在古堡附近待命。

曠野的不死者們最終在一座光秃秃的山頭停下，繼續午夜的集會。

魔女也是這樣，喜歡在午夜集會，她們的集會地點嚴格保密，他一次也沒見到過。

新來的幽靈是四個女孩找到的，一心向着騎士團，沒見面的時候就表示願意追随團長，這回見到，态度更加笃定。

接下來，好奇的聽衆們得知了尼森的下場，個個拍手叫好。

埃蘭提起，他已經去過裁判團駐地，并沒找到尼森關押的人質，不知那些受到牽連的家屬還在不在裁判團手上，想請大家幫忙尋找。

加蒙德随即表示這件事已經解決了，幾個女孩也紛紛點頭附和。

原來，失蹤的家屬大多是守護神的信徒，多林大祭司出面幹預，與裁判團當面對峙，高調承認從天而降的财富是守護神的恩賜。

這個理由裁判團無從證實，也無從反駁。

即使騎士團被抹除，守護神的信仰依然紮根在普羅城，大祭司的擔保和輿論壓力迫使新上任的審判官不得不放人。

幽靈們連日找他，不斷壓縮休眠時間，這個時候放下心來，個個昏昏欲睡又不肯睡去，非要團長安排好後續任務。

也沒什麼要緊事，那就繼續充當他的眼線好了，收集普羅城内外的各種消息。

幽靈們打着哈欠消失了，隻剩下眼圈黑黑的加蒙德。

埃蘭問他要了紙筆，寫信給祭司嬷嬷，老實交代了自己的存在和送錢的事，并對神廟的配合表示感謝。

他把信折好遞給加蒙德。

小山雀雖然願意做他的信使，然而沒有契約關系便不能随時召喚，他從命匣出來後就聯系不上了。

加蒙德接過信，在信件失去實體變得透明之後收進袖子，接着拿出另一樣東西：“傳送卷軸，沒辦法恢複成實物。”

埃蘭瞧了瞧，果然無法觸碰卷軸。

他還沒搞清楚虛化物品的原理，對加蒙德說：“你先收着吧，我去王都一趟，你留在普羅城等我回來。”

又要被留下，加蒙德不樂意了，沒有表現出來：“去王都做什麼？”

埃蘭看着遠方的黑暗，四下空寂，他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加蒙德，你覺得誰有為騎士團洗刷冤屈的力量？”

加蒙德想都沒想就說出了他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