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羚羊頭骨鑽出草叢,絆住飛奔中的馬蹄,馬匹重心不穩,帶着鞍上的獵手一起重重側摔在地上。
馬匹嘶鳴,獵手在地上打了個滾,揉着頭坐起,懊惱地放棄了追趕。
騎在獵手前面的國王陛下聽到響動,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現在他孤身一人,視線緊緊鎖定前方奔跑的獵物。
獵物是一隻極其罕見的金獅,燦爛的鬃毛如陽光編織的流蘇,國王剛一瞥見它,就決定親自狩獵。
原本有三四十個優秀的獵人追随着他,結果連一個跟得上他的都沒有,個個都是廢物。
金獅的身影不時被草叢和灌木遮擋,不過,國王已經發現了它行動的規律,即使視野裡暫時看不到獵物,他一路也沒有跟丢。
往東南方向走準沒錯。
國王追尋着那一抹黃金般的亮色,想着用它的皮毛做成披風再合适不過,于是揮舞馬鞭加快速度。
果然,獵物又出現了。
這一回,金獅不再一個勁往前跑,它縱身躍上前方數米高的灰色岩石,抖動鬃毛,回頭望向國王的位置。
國王用牙齒咬住舌尖,按捺興奮,拉住缰繩。馬匹小心地與猛獸保持安全距離,踱着小碎步繞圈子。
金獅俯下身子,壓低重心,發出威脅的低吼。
國王不緊不慢地拉弓,瞄準。
嗖——
鋒利的箭頭劃出弧線,箭身籠上一層白光。
箭是特制的,一旦命中獵物,箭頭内壓縮的光明之力即刻爆破,獵物非死即重傷——這就是國王不需要高明的弓術也能足夠自信的原因。
金獅沒有躲避,直直撲來,眼看箭頭即将命中,卻發生意外。
一道刺目的白光突然乍現,強烈到仿佛能灼燒眼球,國王下意識緊閉雙眼,擡起胳膊遮擋。
下一刻,一股力量緊緊攥住背後的披風和衣袍,把他猛地往下扯。
他以為自己會摔在地上,沒想到卻是被沉重的水流拖住。幾乎能穿透眼皮的光亮消失,周圍一片黑暗,像是水,又不是水。
要命的是他完全沒法呼吸了,氣息憋在胸口,吐不出去,吸不進來。
身體在冰涼深沉的未知物質中不斷下落,被迫憋氣讓他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難受。
不好,他遇到暗殺了。
身為國王,他知道自己每時每刻都有被暗殺的危險,可是現在他完全無法控制自己,半點求救的信号都送不出去。
水流翻卷晃動,他的生理機能接近極限,兩個眼珠翻了上去。
就在這時,咚,他的身體像一個破布包袱一樣掉落到了堅實的地面上,他又能呼吸了。
得救了……
過了好一陣,劇烈的喘息才平靜下來。
周圍是極緻的黑暗,勞裡十四暈暈乎乎摸索着濕漉漉的岩壁,不時聲音發顫地念叨:“杜卡斯,杜卡斯你在嗎?”
響應他的隻有回聲。
又過了一會,缺氧的症狀逐漸緩解,國王恢複冷靜,判斷出這裡是個不大的封閉空間。仔細聽,不遠處有淙淙的水流聲,還有微弱的氣流進出孔洞的嗚嗚聲。
信使怎麼也召喚不出來,國王又在黑暗中煎熬了數分鐘,突然間,幾米開外的地方亮起柔和的光芒。
借着光亮,國王看清這是一個兩米高、十來米長的狹長洞穴,手腕粗細的地下河支流穿過一寸高的洞口流進來,從對側的小洞穿出。
光芒懸在洞穴中央,漸漸幻化為一個半透明的輪廓。
國王的目光自然被吸引過去,浮現在不遠處的幽靈有着長長的胡子,戴着又高又寬的主教帽,單手持杖,身上寬松的法袍由一塊完整的布料裁剪而成,即使看不出原本的顔色,那些精美的紋路也昭示了幽靈生前的高貴身份。
蒼老的臉龐上,一雙憂郁的眼睛緩緩轉動,望向他的方向。
國王驚訝地張了張嘴,他認得這個幽靈。
确切的說,是見過這個幽靈的雕像,在光明主神殿每周祈禱的地方——他居然遇到了上一代光明教宗,尤金二世!
國王站直了緊貼岩壁的身體,往前跨了一步,喉結蠕動想說點什麼。
尤金二世望着他,開門見山地說:“孩子,你的試煉機遇到了。”
“試煉……”國王重複道,整個眉眼舒展開來,先前的驚恐不安一掃而光,深紫色的眼睛中透出興奮和陶醉的光芒。
故事裡不都這麼說?年輕人誤入意想不到的地方,經高人指點開啟試煉,成就一段傳說佳話。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清清嗓子:“我認得你,尤金二世閣下。”
幽靈沖他點點頭,直截了當地問:“上一次試煉是什麼時候?”
心裡美得冒泡的國王沒想到一上來就問這個,笑容僵在臉上,有些尴尬:“沒,沒有上一次。”
他的意思是,他隻有一階。
曆代國王的子嗣,無需試煉便能覺醒為一階神賜者,一到十四歲就能顯露出來。如果沒有這樣的天賦,顯然不是王的血脈,沒有資格繼承王位。
至于二階以及更高的試煉,倒是和其他神賜者沒什麼差别。
三四十歲才進升二階的神賜者大有人在,更不用說超過半數的神賜者永遠停留在一階,一輩子沒再晉升過。
這是普通人的情況。
别說是國王本人,就算是普通的王家子嗣,到二十六歲還沒升到二階的,整個曆史上都沒幾個,要不是王族位階和能力保密,他可要顔面盡失了。
國王心虛地看向試煉官,沒發現對方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暗自松了一口氣。
“我準備好了,教宗閣下,聖遺物在哪?”國王躍躍欲試,一雪前恥的機會終于到了。
他沒參加過試煉,不代表對試煉一無所知,神賜者的基本知識他還是有的。
這位幽靈就是他的試煉官了,有上一代教宗親自為他護航,他一萬個放心,完全不擔心幽靈體要如何攜帶聖遺物。
果然,尤金二世緩緩舉起手杖,指着他的頭頂:“取下王冠,雙手捧住。”
國王心領神會,立刻動手摘下壓蓋着金發的王冠。
王冠的色澤比他的發色更深,沒有任何珠寶裝飾,由極細、極堅韌的金線組合編織成镂空的樣式,是他的父親、上一代國王傳給他為數不多的東西之一。
原來是一件聖遺物!國王心中正啧啧感歎,就聽到試煉官接着說:“我們先來試一下。将靈性蔓延到聖遺物上,這個過程可能會很緩慢,耐心一些。”
國王認真聽從指示,呼吸放緩,目不轉睛地看着手中的王冠。
咚咚咚的強烈心跳聲中,國王緊皺着眉頭,想把靈性傳送過去,幾分鐘後,試煉官出聲打斷了他:“先休息一下。不要繃得太緊,學會放松。”
接下來,國王又試了幾次,還是沒有效果。
最後,國王放下手臂,擡頭問他的試煉官:“我該怎麼做?”
尤金二世舉起權杖,虛點在冒出細密汗珠的額頭上:“我問你,想要通過試煉,最重要的是什麼?”
這個問題他知道,祭司們已經教導過他不下十次了。
“自然是心向光明。”
試煉官的聲音擡高了一些,鄭重發問:“既然如此,你自認心向光明嗎?”
國王也下意識鄭重起來,挺起胸膛,笃定地回答:“當然。”
那雙憂郁的眼睛居高臨下地審視着他,國王頓了頓,接着說下去:“為了帝國光明的未來,我每日每夜,不斷努力。”
好一陣試煉官隻是靜靜看着他,國王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補充說:“宮廷手冊上記錄着我做的每一件事,你可以去查一查,光明神職記錄官不會撒謊。”
尤金二世不置可否,收起權杖,讓他再試一次。
國王捧起王冠,緩慢吸氣吐氣,渾身肌肉還是不自覺地緊繃了起來。
他太想證明自己了,那些知道他底細的人,有一個是一個,統統讓他受不了,他一定要成功,一定會的。
他集中注意力,看到王冠的周圍緩緩浮現出一圈淡淡的黑氣。
國王的臉色沉了沉,冷冷地問:“怎麼回事?”
尤金二世空着的手撫在胸前,閉了閉眼睛:“你心中的光明被遮蔽了,國王陛下。”
“遮蔽……”國王舉起王冠,拿在眼前反複查看,又是疑惑又是失望,“什麼意思?”
一聲滄桑的歎息回蕩在狹長的空間裡。
“我看到無數冤屈的黑霧遮擋了你心中的光明。”
國王擡眼,一臉不可思議地望着面前的試煉官。
蒼老的嗓音輕輕發問:“無數冤魂,你在心中沒聽到過他們的呼喚嗎?”
冷意突然穿透厚實的毛皮獵裝,國王打了一個寒顫,不安地往四周看了看:“哪來的冤魂?”
四周陷入安靜,氣流穿過孔洞,嗚嗚的聲音不斷回蕩。
國王扭過頭去看着氣孔,但那裡什麼也沒有。
過了一會,尤金二世打破了沉默,沉緩說道:“我看到了明黃的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