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暗,草地上響起了歡快的節日樂曲,精靈們帶着自己珍藏的樂器,自由組合成小型樂隊,随着音樂節奏,早已按捺不住的天性的精靈們翩翩起舞。
族長為他準備了節日禮裝作為新年禮物,銀色為底,淺青色的花紋交織,輕盈而豐盛。
部族的孩子們裡三圈外三圈包圍着他,一個個小臉容光煥發,叽叽喳喳地等待新年祝福。
冥冥中他突然預感到什麼,心念一動,給所有的孩子同時加好祝福。孩子們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歡欣鼓舞,他随手指向一個方向:“看那邊,蛋糕來了。”
孩子們往那個方向看去,滿載各式各樣小蛋糕的四輪車果然出現了,他們立時扇動翅膀,朝着香味飄來的地方飛去。
祭司眼中,暮色陡然加深,空氣中除了奶油和水果的香味,還夾雜了一種别的味道,像被塵封了許久的陽光。
上一次傳送很有意思,這一次大概也是。
他沒猶豫,走進傳送門。
他來到的地方黑暗靜谧,半空兩點鬼火映出一個幽幽的輪廓,是他的召喚者。
空氣中陳舊陽光的味道很濃,仔細分辨,似乎還夾雜着别的味道。
一種奇特的香味。
祭司無聲順着香味走去,隐約看到一個長方形的箱子,香味就是從這箱子散發出來的。
他在精靈大陸聞到過衆多花草芬芳,卻從未像現在這樣,在香味中發現迷幻的氣息。
十來根有力的藤蔓從上方垂落,緊緊纏繞住箱子上方,随着藤蔓收縮,箱子發出沉悶的金屬摩擦聲。
蓋子被揭開的一刹那,濃重的異香撲面而來,與此同時,無數紫色的光團噴湧而出,如被緊緊關押的螢火蟲在一瞬間獲得自由,晃晃悠悠飄蕩向四面八方。
紫色的光芒讓他看清,被打開的是一副華美的棺淳,旁邊還有另外兩座。
棺淳内,四壁爬滿綠油油的枝葉,朵朵妖異的紫花向下盛開。花葉之中,平躺着一個貌美的女子,深紫色的長卷發分散兩側,華麗的衣裙上綴着寶石和珍珠。
她的臉上沒有血色,但依然鮮活,除了眼睛的部分有些别扭,可以說得上美麗妖娆。
祭司很快注意到她的耳朵,這是一個精靈。
下一瞬間,他意識到出事了,這些香味和光芒不對勁,是幻術!
藤蔓如被火燎,松開棺蓋往上卷,沉重的蓋子轟然合上。
然而還是來不及了,紫光連成一片,不待他傳送回去,意識恍惚起來。
……這裡是……
米耀恍然記得,自己給孩子們加了祝福 ,然後走進了傳送陣,這裡是召喚者帶他來的地方?
歡快而嘈雜的交談聲在周圍響起,眼前越來越明亮。
面前的小圓桌覆蓋着金線勾邊的桌布,桌上的水晶杯中盛着黃金的酒液,腳下的地闆金銀交錯組成規則的圖案,頭頂是大大小小、一簇一簇的枝形吊燈,渲染着一團團柔和的金色光暈。
衣着精美的人類圍着相隔不遠的小圓桌落座,喝酒或談笑,人群略顯擁擠,但場地中央的區域是留空的,看樣子是個舞池。
交談聲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熱烈的掌聲,衆人的目光同時望着舞池後方的階梯。
頭頂金冠的二人款款從階梯上走下來,隻需一眼,便可知二人的身份,他們是人類的國王和王後。
國王一身金裝,氣質威嚴,含蓄地微笑着,朝着下方點頭示意。王後由國王牽着,紫色雙眸波光流轉,嘴角噙着由衷的笑意,姿容豔麗而高貴,和下方的夫人小姐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
當然不同了,她的耳朵已經暴露了她的身份。
這裡是哪裡?精靈和人類居然可以和諧共處。再看看周圍,似乎又沒有其他精靈了。
疑惑中,國王和王後來到舞池中央,随着歡快的樂聲響起,邁開今晚的第一個舞步。紅暈很快爬上王後的臉頰,她好像很享受人類平庸的音樂舞蹈,跳得投入而忘情。
又是一陣掌聲,階梯上同時下來兩對年輕人。金發王子悶悶不樂,牽着容光煥發的女伴機械地步入舞池。另一邊,盛裝的公主略有羞澀,下台階差點被拖地的長裙絆倒,幸好被銀發男伴攙扶了一把。
第一支舞隻有這三對,等到第二支舞曲響起,場下的人群蠢蠢欲動,已經找好舞伴的那些紛紛步入舞池。
周圍的座位空出來不少,隔着幾排空桌子,前方的一男一女同時站了起來。
男子側身站着,從側臉到身體,線條一整個流暢優美。他的發色很少見,是風雨欲來的天空灰,此刻被打理地一絲不苟。
他身邊的女孩比他矮一頭,深藍的衣裙齊齊整整,戴着單片眼鏡,臉上沒什麼表情,好像一點也沒被周圍的歡樂感染一樣。
英俊的男子接二連三地推掉了前來邀請女孩跳舞的人,最後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才把女孩交給一人。
他看着那兩人跳了好一陣,才收回視線,将桌子上的兩杯酒接連喝光。他舉起一隻空杯,像是要招呼侍者,一轉頭,愣住了。
他先是木然地放下了杯子,接着,兩點星光落進了他的眼睛。
溫暖的笑意從灰色的瞳仁溢出,暈開在眼角眉梢。
他微低下頭,似乎是想掩飾唇邊的笑容,掙紮了兩下,再擡頭的時候,笑意反而更加明顯。
他幹脆放棄掩飾,整了整領結,繞過圓桌和椅子走了過來。
“跳舞嗎。”他向在場的第二位精靈發出邀請,甚至沒鞠躬,口氣随意,像是很熟悉。
想來這裡是精靈和人類共同生活的奇妙之地,今天又正好是新年第一天,又正好他的心情頗為不錯,于是,花園來的祭司把手遞給來人,步入舞池。
米耀意外發現,耳邊的曲子他很熟悉,自己的身體也記得所有舞蹈動作。可惜的是,樂曲是人類的樂曲,舞蹈是人類的舞蹈,在藝術層面上遠不及精靈的。就比如,舞蹈中間有很多嚴肅與闆正的部分,讓他的身體始終被束縛着,不得舒展。
他的舞伴跳的也不怎麼樣,雖然和舞池的旁人比稍好一點,但在他看來,還是差得太遠,他都忍不住想笑了。
和他差不多高的舞伴一面笑,一面時時凝望着他,那種飽滿的快樂傳遞過來,盈盈溢滿他的心中。
兩首曲子過後,舞池中人更多了,動作大一點就要互相碰到。舞伴突然湊近他的耳邊:“我們出去吧,跳你教我的那種。”
米耀沒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正疑惑着,就被對方一把拉住,穿過人群,一直走到大門外。
舞伴一直牽着他的手,到了舞廳的側牆下才松開,擡頭道:“吊燈上面有一大塊水晶,我們去那裡。”
說着他就要沿着牆壁上突出的雕刻往上爬。
米耀上前一步,攬住他的腰,踮起腳尖。刷地一聲,空氣震蕩,他們已經到了屋頂的邊緣。
對方臉上的表情遲滞了一瞬,探頭往他背後看了一眼,神秘地眨了眨眼。
他們往屋頂中央走去,那裡果然有一整塊透明的水晶石,燦爛的燈火透過晶石,折射出黃澄澄的光芒。
樂聲從下方傳來,隔了一層水晶,聽上去有些許模糊朦胧。
他的舞伴再次對他發起邀請,一隻手背後,一隻手撫胸,後撤半步,微微鞠躬,竟是以精靈族的方式!
米耀心弦波動,那麼多精靈似乎都很喜歡他,但也敬畏他,請他跳舞的精靈并不多。他之前一直興趣缺缺,居然一次都沒跳過。
米耀再次把手遞給對方,從舞廳裡傳來新的樂曲,他知道這首歌,叫做《月光下的詩人》。
對方聽到樂曲,想到了什麼,擡起頭,望向當空的一輪新月,極淡的月光輕輕親吻着他揚起的臉龐。
握着他的手突然捏緊,顫抖,而後猛地松開,本該随着音樂邁開的腳步定在了原地。
他回首,怔怔地望着自己,又好像根本沒有看到自己。那些可愛的笑容消失了,他的神情變換不定,仿佛有波濤在心中起伏。
浪花打濕了他的眼角。
他喃喃說:“這不是真的……”他的手無力垂下,眼中的星星熄滅了。
他的聲音不大,但能聽清楚:“索萊妮沒有來王都參加舞會,我們也沒有。所以,這是另一種幻境嗎,沒有發生過的那種。”
他踉跄着往後倒退,水晶發出清脆的聲響:“我必須離開了,這種幻境是不能沉溺的,會出事的,會死的。”
會死的。
這幾個簡短的音節如一道閃電劃過米耀混沌的腦海,照亮了本來被遺忘的那些——被打開的棺淳,紫色的花朵,光團,異香……
花園的祭司想起一切,周圍的光影越來越模糊,柔和昏暗的紫色重回視野。
他聽到了金屬碰撞的聲音,看到召喚者雙手抵着柱子,用腦袋一下下撞擊着,一朵朵小小的藍色火焰滑落,散在地上。
茂密的藤蔓從陵墓的頂端垂下,無色的花朵染上紫色,将這裡的光團和香味吞噬吸收。
米耀想起棺淳裡的精靈,正是幻術中領舞的王後。現實中,她隻是沒有腐爛的屍體,眼皮深深凹陷,沒有眼睛。
回去調查一下好了。
埃蘭撞了一陣,紫光終于減了,香味終于淡了。
棺淳怎麼自己打開了?還冒出這麼多紫光和香味,簡直匪夷所思。
他又掉進幻境了。
不是回憶,是妥妥的,從未發生過的,幻境。他現在對這些有一定抗性,能分得很清楚。
在囚塔的時候,他沉溺了,他也隻能沉溺,沒得選擇,所以他沒醒過來,他死了。
埃蘭克制自己不要回想。不要回想他柔軟的指腹,不要回想他的聲音,不要回想他的眼睛,不要回想他的新奇、他的歡欣、他最後的驚愕……
不要沉溺,不要沉溺。
靈魂之火什麼時候落了一地的。
他正撿拾着,一道金光乍現,芙蕾雅回來了。
埃蘭沖她喊:“我們立刻離開這裡。”但還是遲了一步,芙蕾雅對殘留的一絲光芒和氣味完全沒有抵抗力,站着一動不動,眼神失去焦點,小小的漩渦在紅寶石般的眼中旋轉起來。
沒有好辦法,好在隻是一點點殘餘,芙蕾雅是四階神賜者,應該不至于出不來。
大概二十分鐘過去,見她眼神恢複,埃蘭松了一口氣。
金色的光芒再次從她身上亮起,她緩緩看向埃蘭,嘴角抽動,想要擠出一個笑容,兩行眼淚卻奪眶而出:“我看見我和他在跳舞了。”
埃蘭點頭:“我也看見了,那位高個的銀發男子,你好像沒換舞伴。”
芙蕾雅驚訝地張了張嘴,她并不認識人類樣子的埃蘭:“我們看到的是一樣的?是某個人的夢境?”
“我認為是幻境,一種詭異的法術。”埃蘭往最右側的棺淳走去,湊近聞了聞,還有一點香氣從縫隙裡透出來。
“那個和我父王跳舞的人是誰?為什麼不是母後,也不是繼母,而是一個,一個——”她搜腸刮肚,想找一個合适的詞彙。
“一個精靈?”埃蘭替她說完。
芙蕾雅重重點了點頭:“這太奇怪了。幻境都是随意亂編的嗎……”
埃蘭隻說:“她的眼睛,和勞裡十四很像,靓麗的紫色。”
芙蕾雅若有所思……
埃蘭問:“你的武器找到了嗎?”
芙蕾雅點頭:“很順利。”
埃蘭指了指右側的棺淳:“你想要的答案或許在這裡,但現在我們還不能打開,裡面的幻術太強了。我們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