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看清來人的時候,她不由呆了,花園祭司不但衣服好看,長得也這麼好看的嗎?
簡直太氣人了!
米耀放下短笛,看向小路中央的女孩,她巴掌大的臉半藏在領口那團柔軟的白色絨毛裡,似乎不大高興。
米耀正要開口,女孩先發話了:“無禮的闖入者,什麼目的!”
米耀敏銳地嗅到一絲不同尋常的香氣,很淡,帶着迷醉的甜味,下意識屏住呼吸。分神的一秒,米耀沒防備這句話中蠱惑人心的力量,不自覺看向她變得幽深的眼睛。
一個恍惚,竹林消失了,他被濃厚的灰白迷霧包裹起來。這是幻境的念頭和霧氣一同散開,場景變換為富麗繁華的舞廳。
周圍的男男女女面容模糊,米耀沒覺得哪裡奇怪,徑直朝着唯一能看清的那個人走去。
他在銀發夫人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嗅了嗅空氣中浮動的曼陀羅香氣,皺起眉頭。
幻境隻持續了十來秒,好像一場短暫而清晰的夢。
這小姑娘居然上來就用幻術招呼他,技能得心應手,不容小觑。
貝檸感慨到,花園祭司就是厲害,這麼快就從幻境中掙脫了。她釋放的幻境乃是審問,會将對方闖入這裡的目的暴露出來。
明明都中了幻術,還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瞧不起幻術嗎?
想着幻境的内容,她有了答案:“你在一個人類身上嗅到了曼陀羅的味道,認為我族精靈胡作非為,前來抓人?”
米耀為小姑娘的機敏感到驚訝,不想她誤會,将視線挪開,解釋道:“并非前來抓人,隻是想打聽和曼陀羅有關的消息。”
打聽消息?她才不信,隻為了打聽個消息,就能越過重重緻命的陷阱找到這裡來?
小姑娘咄咄逼人:“先不說目的,你剛吹奏的歌謠哪裡偷來的?”
米耀不動聲色觀察周圍,有不少人在悄悄靠近。
歌謠是女王偷偷給他的,被其他人知道了早晚傳到阿珂妮大祭司那裡,需要保密,于是他回答:“他人贈與,不是偷盜,也不會從我這裡傳給其他人。”
貝檸才不信他胡說八道,她隻信自己的拷問。
可惜了解開迷霧的歌謠,洩露一首,能用的就少一首。該死的闖入者,絕對不能放過他。
貝檸積攢着法力,随時準備偷襲:“空口無憑,我不信。”
米耀随意地問:“你要怎樣才信?”
貝檸捏緊拳頭,眯起眼睛幽幽地說:“再盤查一次。你不要屏住呼吸,剛才我都看到了。”
竹林深處寒光閃過,米耀數了數,二十四名弓箭手埋伏就緒,不再移動了。
盤查闖入者這個行為還算正當,無故襲擊花園祭司把事情鬧大,對這裡的人有什麼好處,如果真的恨到見一個殺一個,這些人早該動手了。
為了不起紛争,米耀決定暫時忍耐:“好,你再盤查一次,我不屏氣。”
貝檸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麼痛快,花園祭司有這麼好說話嗎?這和書本裡說的不一樣啊。
她大為疑惑,同時釋放出大量的花香,“你呼吸。”
米耀自認目的單純,不懼任何正式的盤查,坦然看着小姑娘的眼睛深深呼吸。
迷霧浮現又散開,場景還是舞廳,唯一清晰的人換了一個。
階梯上款款走下美麗的精靈王後,她紫色的眼眸疑惑地望了過來,帶着不易察覺的忐忑,似乎在詢問着:“你找我?”
這個幻境依然很短,米耀退出來,認為他給出的答案很清楚了:“我打聽的就是這個精靈,你知道些什麼嗎?”
貝檸不但沒有信服,反而炸了毛。她煩躁地跳來跳去,拍打着自己的額頭,念叨着:“我不信,我不信,不是這樣的,你的目的絕不是這麼簡單。可惡,可惡,詭計多端!”
不是說幻境給的答案不對,隻是她直覺地認為更深層的目的被掩蓋了。她對自己的技能頗為自負,自己都盡了全力才得到這樣的結果,她實在不能接受。
潛伏的弓箭手動了,前進着圍攏過來,将寒光閃閃的淬毒箭頭對準了闖入者的後心。
這小姑娘是故意為難他嗎?看起來不像,反而像是真的非常困擾。
貝檸這才看見這些弓箭手,頓時瞪大了眼睛:“你們來幹什麼,走走走,别礙事。”
弓箭手面面相觑:“可是長老說——”
“長老說什麼說,誰才是主祭。”貝檸揮舞着兩條胳膊趕他們走,然後瞪着米耀,你你你了半天,沒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米耀莫名其妙:“還能有什麼目的,你都問了兩次了。”
兩次了!貝檸更炸毛了,跺着腳閉着眼說:“你僞裝的太好了,我不要被騙。你也走,走走走!”
這兒的人還講不講道理,不然把這隻炸毛的貓提起來揍一頓,說不定就老實了。
隻能來硬的了嗎?米耀想動手了,泥土下帶刺的藤蔓不可遏制地蔓延。
不對,隻是為了調查些事情而已,他真動手要引發部族沖突了。不至于到這種程度,他到底在執着什麼。
他轉頭想走,腳下卻沒動,所以,從那一封封信開始,他到底在執着什麼!
貝檸亂動的腳丫安靜了,整個人的浮躁也消失殆盡,變得認真,咬牙切齒地說:“我敢打賭,你找到我們這兒肯定有别的理由。”
真可笑,他自己怎麼不知道。
“怎麼賭。”米耀聽見自己說。
小姑娘一字一字地說:“你不要躲,再進幻境一次,我保證是最後一次。”
兩次幻境下來,她已經知道對方精神防禦力的強大,憑自己怕是沒辦法強求。不過,他要是願意直視内心的話,說不定能被她挖出正确答案。
貝檸講起條件:“真為了調查曼陀羅的事,算你赢,别的目的算你輸,膽敢危害我族的話就受責罰。”
萬一你編一個幻境栽贓我呢?米耀想問,最終沒說出來,真要發生了在說。至于會不會被困住,這個風險一開始就有,他早就擔了。
貝檸的條件還沒玩:“你輸了,就賠償一百件你身上穿的那種衣服。不,三百件,怎麼樣。”
衣服?難道這個部族和其他部族之間沒有貿易往來,什麼都自給自足?果然是個小姑娘,也不知道要别的。
米耀回答:“我赢了,将曼陀羅的全部情報交給我,并且在我需要的時候,派合适的人陪我外出調查一次。”
貝檸眼睛咕噜咕噜轉着,想着自己沒有任何損失,想證明自己沒錯的念頭愈發強烈,立刻答應了。
她從側腰抽出一把匕首,扭曲着小臉,在左掌割開一道口子。鮮血湧出的瞬間,手腕翻轉,血液化成噴發的紅霧,将米耀整個人包裹住。
血腥混合着霸道的香氣襲來,像密集的細針同時刺穿着皮膚和精神,米耀下意識要躲,隻聽小女孩大聲說:“不要躲,不要欺騙自己。”
好痛。
他這是在幹什麼,主動挨技能,任人宰割。
什麼曼陀羅的真的不關他的事,他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執着!
不要躲,不要欺騙自己。
他沒有躲,如果幻境真的知道答案,不妨告訴他。
他命令自己釘在原地,結結實實挨下了所有攻擊,不受控制得看向貝檸。她小臉緊繃,眼白盡是血色,瞳仁中霧氣旋轉,仿佛通向另一個世界。
霧氣散開的時候香味消失了,新鮮的血腥味被難聞的陳舊鐵鏽味取代。粗粝的磚牆和地面上,黑色的陳血層層鋪疊,隻留一道尚未幹涸的暗紅,從牆邊一直延伸到小窗透出的稀薄月光下。
渾身是傷的人類頭朝下趴在地上,頭發淩亂而濡濕。
銀白華服的精靈祭司站在牆根的位置,隻朝小窗的方向看了一眼,立刻别過頭去閉上眼睛,深深吐息。
進入幻境的刺痛逐漸下去,另外一種遲鈍的疼痛逐漸升起。
或許是疼痛的關系,這一次他格外清醒,沒忘記他隻是在和人打賭,走進一個幻鏡罷了。
為什麼不敢看,不要躲。
他又呼吸了幾次,睜開眼睛,強行轉過頭,一步一步朝着月光灑下的地方走去。每走一步,渾身的力氣就蒸發一分,當他終于走到那人身邊時,他不受控制地陡然一軟,跪坐在了地上。
在這一刻,幻不幻境的突然無所謂了。
他摸了摸他的頭發。
好像隻是不久前,隻是昨天,隻是前一刻,他趴在堆滿算式的桌上睡着了,蓬松柔軟的灰發被微風吹拂着。現在,頭發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顔色,一绺一绺糾結着,上面的汗水是涼的,暗紅的血液發幹黏着。
麻木的感覺從心尖擴散,鈍痛也感覺不到了。
地上的人沒死,後背艱難地微微起伏着,米耀想把他翻過來,奈何手臂使不上力氣,他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愣着,感受到藤蔓在囚塔下的泥土生長,不斷向上攀爬,覆滿了囚塔的所有外牆。藤蔓翻進小窗,幫他把人擡起來放進他懷裡,離開的時候落下一地剛剛盛開的白花。
懷裡的人半張臉上都是血,被藤蔓驚動,原本半睜的眼睛努力睜大了一點,視線還是沒有焦點,空洞地看着遙遠的地方,淡淡的迷霧在瞳仁中緩緩旋轉。
迷霧。
米耀麻木的心被一根刺貫穿了,他懷中的人中了精靈的幻術。
他低着頭,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失血的嘴唇蠕動着,用口型說:“醒過來,看我。”
沒有反應。
他覺得視線模糊了,擡頭看向窗外,月亮在朦胧中破碎融化,灑下的零落月光仿佛是最後的施舍。
他不再看月亮,怔怔地低頭,視線一下清晰了。米耀輕柔地吻了兩隻失神的眼睛,在更近的距離,用口型說:“看看我行嗎。”
陷入迷霧旋渦的人沒有恢複的迹象,眼角被零落的月光染上亮邊。
他想起來了,是那個時候,再之後……
米耀突然分外清醒,失去的力量洪流般歸來,他一下子把人抱起,用沙啞地嗓音喝令到:“小姑娘,解開幻境!”他抱得很緊,緊到自己都沒法呼吸了,好像這樣就能把人打包帶走,一起離開這裡。
幻境無聲破碎,他還站在原地,隻一個人。
竹林不見了,潮濕的雨林露出原貌。
按着傷口的貝檸神色複雜地看向花園祭司。
幻境中那個人的确中了曼陀羅的幻術,他赢了,赢了怎麼還一副丢了魂的神情。
不得了,他抱一個人類幹什麼!那可是卑微的渺小的人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