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你……”一時間,驚訝和疑問太多,貝檸竟不知道從和說起,她支吾着,看着花園祭司的失魂落魄化成空白,看着他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那個……”
打賭的事怎麼說,曼陀羅呢,貝檸想追過去問清楚,被盛開在腳前的一顆風信子攔住了。她站着沒動,看着花眨眨眼,喃喃說:“那行,我調查好了寫信。”
新年第五天下午,米耀回到花園。
金字塔石碑沉默地立在花園一角,石碑上的苔藓青萃欲滴。
一隻金色的蜻蜓闖進正前方虛幻的門扉,擾動了纏繞出花卉圖案的稀薄霧氣,飛進深不見底的虛無,消失了蹤影。
米耀想起女王對他說過的話,進去可能就回不來了。
他心中空蕩蕩的,回不來又怎樣,好歹可以知道一切。
他正要追逐那隻消失的蜻蜓,叮叮當當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回頭看,一個抱着鈴鼓的女精靈朝這邊輕盈地走了過來。
“你也是來看她的嗎?”女精靈走近了,好奇又疑惑地看着他。
米耀搖了搖頭。
女精靈哦了一聲,拂去被風吹起的長發,露出一側眼角下裝飾的透明晶石,晶石極薄,星形,泛着水光。
女精靈半轉身,搖了搖懷裡的鈴鼓,和同伴們打招呼,七八個男女精靈很快圍了過來,他們衣着素淡,各自攜帶着樂器,臉上都裝飾着不同形狀的晶石。
米耀第一次見這樣的裝扮。
女精靈拉着同伴們走到十來米外的地方,小聲說了什麼,其他人看了看米耀,沒再過來,一起坐下了。
沒一會,一支磕磕絆絆的曲子從樂器間長了出來。
旋律吸引了米耀的注意力,不知不覺間,曲子已經被磨合了數遍。
曲子的雛形有了,不自然的地方也不少,又一次在關鍵位置停下,一道笛聲把旋律接了下去。
精靈們都是一愣,如果這麼接的話,的确妙不可言。
衆人喜出望外,邀請米耀一起,給他騰出位置讓他坐,把樂譜遞給他,七嘴八舌地問他這裡還有這裡,應該怎麼接才好?
米耀一看,樂譜斷掉的地方,都被水漬暈開了。
他放下短笛思考了片刻,借來維奧爾琴,拉動琴弦。
雨絲和微風随着琴聲搖曳,圍坐的精靈們聽醉了,也聽懂了曲子想要傳達的情感。
原來,他們的朋友是帶着這樣的心情,走進了回憶的金字塔,原來她這麼放不下過往,連平日的歡愉都成了強顔歡笑。
“謝謝你。這個送給你。”曲罷,女精靈給了他一顆看上去仿佛在流動的水晶,指着她自己臉上的星星說,“這個叫紀念。”
米耀用食指托起水晶,點在左眼尾下,清涼的觸感頓時傳遍全身,他整個人瞬間清醒,仿佛直到這一刻,才真正從幻境回到現實。
他們說起那位沒回來的朋友,說她寫的歌,後來又說到新年和别的。
米耀看着逐漸黯淡的天光,悠悠地想,回不來,就沒有意義了。
*
新年第五日傍晚,安潔洛斯家族宅邸的餐廳。
安潔洛斯夫人姗姗來遲,芙蕾雅緊張地從座椅上起身,生疏地行了一禮。
十多年未見,夫人和記憶裡,或者說,和前幾天在幻境中看到的樣子差不多,隻碧綠的眼眸中多了歲月的沉澱。
夫人幫她挑選服飾、教授她文法和繪畫的日子,遠得像上輩子的事,她還以為自己早忘幹淨了,這時候回憶突兀地冒出來,實在令鼻頭發酸。
夫人笑着,自然而然地看着她,笑容一如既往地溫和。
芙蕾雅現在一身貴族打扮,穿着略顯浮誇的蓬松套裙,金發盤起,珠寶首飾一應俱全,都是前兩天在新年集市上租的。
餐桌前還坐着三個孩子,一水的銀發,此刻全都站了起來,蹦跳到夫人身邊,排好隊,親昵地行貼面禮,之後歡快地回到座位上坐好。
芙蕾雅昨天上午來到這裡,和他們已經熟悉了。他們是銀葉伯父的孩子,父母過世後被夫人收養,是安潔洛斯家族未來的繼承人。
最大的男孩弗朗柯斯,十六歲,一副紳士做派,已經是光明神賜者了。昨天上午芙蕾雅來到這裡,說自己是前王後家族的人,正是弗朗柯斯禮貌地接待了她。
或許是大人不在,加上芙蕾雅性格灑脫,還知道許多有趣的故事,三個孩子很快和她打成一片。
較小的男孩弗雷德馬上要十四歲了,笑得時候兩個淺淺的梨渦,把芙蕾雅弄迷糊了,還以為看到了年幼版本的那個人。
最小的女孩十二歲,拉着她不放,看上去特别喜歡她,對冒險故事格外向往。
晚餐隻有她們幾個人,她坐在離夫人最近的位置上,仆人川流不息地上菜,夫人問她前王後家族的情況,她小心地給一些模棱兩可的答複,盡量糊弄過去。
她記得母親家族不大的領地在哪裡,但沒去,親族的羁絆會成為敵人的籌碼。
她喝了幾杯葡萄酒,入口清淡,過後才覺濃烈。
她一直不敢開口,這會借着一點微弱的酒意,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提了迪安的事。
沒想到夫人神情淡然,語氣平和:“那一年的瘟疫帶走了許多人,無論貴族平民。”
芙蕾雅心裡不好受了一陣,到用餐快結束的時候,才再次鼓起勇氣,問了安潔洛斯家族成員的事。
夫人不知道她為什麼對這個感興趣,但沒隐瞞什麼。
當芙蕾雅得知銀葉還有個年輕叔父的時候,心跳陡然加快了,當得知年齡對得上的時候,她的心髒快要爆炸了。
“名字是——”芙蕾雅脫口問出。
那個人好過分,十三年都沒說過自己的名字。
“帕斯卡。”
當這個名字被提及,夫人的語調變得冰冷而陌生,視線看向無辜的弗雷德。
這孩子長得有幾分像他,想到這一點,夫人的目光鋒利地像刀子,仿佛想要将弗雷德身上不好的部分去掉。
“帕斯卡生性散漫,毫無責任感,說來可笑,經常挂在嘴邊的話,居然是想成為天空騎士!說什麼天空騎士才是最自由的,最酷的!還公然在光明測試的時候缺席,讓家族難堪。”她招呼侍者續酒,喝了小半杯,用來壓制心口竄上來的火氣。
聽到這兒,芙蕾雅懷疑自己是不是弄錯了。散漫,自由,毫無責任感……聽着不是一個人啊。
夫人歎了一口氣,擦擦嘴角:“散漫就算了,還離經叛道。本來按照順位,安潔洛斯的家主位置正好落到他肩上。最關鍵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那是861年,7月第一日,那天王宮發生了很多事,他居然一聲不吭地消失了,消失了!”
這個日期如一道驚雷在芙蕾雅耳邊炸響,那一天,她命懸一線,得救後被裝進馬車,一路南下。
夫人還在訴說着,竟然笑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大概是不想背負沉重的使命,當他的天空騎士去了。”
不!哪有什麼天空,終末之地沒有天空。十三年的每一天都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芙蕾雅想大吼,說不是這樣的。
理智提醒她這是迪安的母親,她不能這麼做,于是一叉子戳中盤底猩紅的蠍子椒,舉起來堵住了自己的嘴。
劇烈的刺激瞬間在口腔鼻腔炸開,腦袋和胸口火燒火燎,芙蕾雅頓時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安潔洛斯夫人起身拍她的肩膀,詢問她怎麼樣了。
芙蕾雅甩掉刀叉,狼狽地沖進走廊外的盥洗室,兩手撐着洗漱台咳嗽,好一陣才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