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蘭鋪在白骨堆上,脫離魔法陣的範圍,身上沾着的半融化的東西大塊落下來,在雪白的骨堆上澆灌出紅黑的花朵。
腳踝處的力量陡然一松,埃蘭反應極快,回身将燭台插進那東西上,雙臂箍住那東西往外扯,同時鋪開大團的幽藍魂火覆蓋魔法陣内外,不管出來的是什麼,燒就完了。
那東西撈出來就失去了活力,團成一團卧在白骨堆上,人形都看不出來,是血泥和幽靈的半混合狀态,就像透明的玻璃碎在泥裡。
魂火灼燒着,碎玻璃融化蒸發,血泥沸騰着縮小。
紅字暴跳着突破界限,堕落的呓語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他要燒下去,一再堅持着,直到把召喚陣上的東西燒得幹幹淨淨,才終于放自己傳送去了石灘。
在死神地界,呓語跟着來了,未減分毫。
埃蘭攤在石頭上,開了冥想。
不知過了多久,呓語消退了。
他燒烤着石塊,一巴掌拍在額頭上:不能随便通靈啊!萬一對方靈魂狀态異常,太危險了,切記切記!
不過話說回來,格萊門特的亡靈算是徹底解決了,再無隐患。那是什麼地方,深淵嗎,他好像在哪裡聽說過,具體想不起來了……
埃蘭盯了一陣往下跳的數字,分數下降的速度比上一次略快,如果開啟冥想,普通的那種,神賜者用于恢複靈性的那種,魂火的效率還能更高。
他一直沉浸在普通的冥想裡,對時間流速的認知變得模糊,連分數清零都沒察覺到。
空間輕柔波動,埃蘭不自主地跟着輕輕晃蕩,耳邊傳來聲響,好一陣他才分辨出,那是一種緩和規律的水流聲。
他慢慢打開視覺,看到一小塊平靜的灰沉天幕,平靜的外側,翻卷的流雲和滔天巨浪糾纏不休。
想起來了,這是裂海的小船。白天,少了電閃雷鳴。
埃蘭一骨碌翻身坐起來,海面堆積的白骨不見了,小船緩慢前行,平靜的範圍縮小了,半徑隻剩下四五米。
海水的鹹澀中混雜着一點清新,陡然升起的忐忑,在風聲和潺潺水流聲中變得越來越有存在感。
他猶豫着,低垂的視線轉動小半圈,船底變得幹淨,屍體血液不知所蹤,船底木料上的清漆像是新塗的一樣閃亮。
視線往前挪動幾寸,暖白色的幾層軟紗堆疊着,細膩神秘的花紋染着很淡的紫色。
埃蘭暗暗鼓起勇氣,擡頭。
對方托着腮看了過來,狀似随意。
啪。埃蘭把視覺關了。
離開石灘居然掉幻境了……
行了,别騙自己了,是不是幻境他再清楚不過。真實的,實心的……
小船晃蕩幾下,腳步聲靠近。哎,别,埃蘭實在忐忑,突然很想一頭跳進海裡去。
再靠近他真的要跳了!
就在這個時候,腳步停了,船往一側傾斜了些許。
埃蘭悄悄打開視覺,也看向船側。船側渦旋符号的流光比先前黯淡了許多,斷斷續續,如果在裂海中維持風平浪靜的是這些符号,那麼顯然維持不了太久了。
花園祭司看了看船側,又望向遠處,沒什麼語氣地說:“船快撐不住了。岸不算遠,等下我帶你過去。召喚者,我有話問你。”他回到原來的位置坐下,單手支在膝蓋上托着腮,看向埃蘭這邊。
埃蘭很懵,收回視線看着自己,搓着食指關節上凝固的污穢。在深淵還是什麼地方,蹭上了不少血泥和融化的岩壁,這些東西冷卻後牢固覆蓋在他身上和衣服上,怎麼都弄不掉。
嗯,死神服質量很好,高溫和撕扯也沒弄壞一點。
唉,想什麼呢。
好狼狽。
埃蘭低聲說:“問什麼。”
花園祭司看着他。
既然不能跳下金字塔,隻能換其他方式了解情況,眼下唯一可能知道點什麼的,隻有這個召喚他的不死生物了。
傳送門開不開不是他說了算,他不想多等,本體從精靈大陸來到人類大陸,找到光明大劇場,打算以此為中心,發散藤蔓進行地毯式搜索。
沒想到還沒開始,召喚者的幽靈小鳥冒出來了,一路興奮地圍着他轉啊轉,把他帶到神廟群附近。
神廟群籠罩在對幽靈殺傷力極強的魔法中,小鳥依依不舍地躲開,他獨自進去在裡面轉悠,沒想到有意外驚喜——幻術的氣息,施法的眼睛,又在射出那一箭的時候看到了召喚者。
“你認識我對吧,知道我的名字。除此之外還知道什麼?”這個問題聽上去可能有點奇怪,米耀又解釋了一句:“我以前的記憶丢了。”
埃蘭捏緊衣服一角,知道什麼?這到底要從何說起。
比起知道的,不知道的反而更多。
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麼身份,什麼狀态,上一次還是個快要消失的小幽靈,轉眼又不是了。
這種近乎無助的煩躁感,喚醒了埃蘭埋藏在過去的感覺。
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高興,為什麼突然生氣,為什麼放下面甲再也不露出表情,為什麼偶爾露臉的時候也隻是沉思……
雲海神殿的記憶似乎能拼湊出一個模糊的答案,可為什麼要抹他的記憶呢,他就是為了問這個才召喚的。
現在自己問不到答案了。
自己也不是從前的自己了。
埃蘭把頭埋在胳膊之間,半晌沒說話。
花園祭司看了他一會,換了個問題:“還有誰認識我麼,我可以問問其他人。”
其他人。
埃蘭怔了一下,把自己埋得更深了,混亂的心緒漸漸平靜下來,一直往下沉。
不過,還真有其他人。
在新年集市等待芙蕾雅的時候,他見到銀葉和銅闆了,雖然是一團黑氣的狀态。
兩人沒什麼失憶的毛病,和他一樣成了不死生物,銅闆很不穩定,沒一會就休眠了。
埃蘭口袋裡有銀葉的小葉子,他們倆就是通過這不起眼的小東西找到他的,也是靠這個定位到芙蕾雅所在的位置,在神廟外接走她的就是銀葉本人。
與其從别人那裡打聽,還是自己說吧。
埃蘭擡起頭,看着米耀眼角下的那顆星星:“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訴你。我先問問,在光明神廟塔頂上射箭的人,是你?”
“嗯。”花園祭司認真起來,輕輕點頭。
他就說,沒感覺到幻術就不是幻術!
埃蘭拽回思路,問:“為什麼,你知道他是誰?”
米耀提起一側衣袖,一個蘋果大小的花苞出現在他的手上,合攏的白色花瓣緩緩打開,露出裡面的東西。
是一顆眼球,瞳孔周圍殘留着細碎的亮點,深紫色的發光液體從眼球滲出來,将花萼染成紫色,蔓延向衣袖,衣服花紋裡面淺淺的紫原來是這麼染上的。
米耀說:“不認識,趕來神廟的時候遇到的。眼睛裡面有精靈的法術,我回收了。”說着他皺了一下眉,這東西對精神有影響,不該這麼随意拿出來看,他收好裝進袖子裡。
埃蘭不久前才從另一個審判官那裡知道了秘術的事,原來和精靈有關。說是回收,他是站在精靈的立場來處理這件事?
埃蘭馬上就問:“你現在是精靈的——”
話還沒說完,隔絕在外的狂風巨浪突破界限,一個猛子把小船打翻了。
小船的魔法耗盡,沉了。埃蘭無處着力,撲通掉進海裡。
他倒是不擔心溺水什麼的,大概是沉銀太重了,他一點浮力也沒感受到,和剛才落下懸崖的體驗差不多。
船一翻,米耀自然地飛起來浮着,看見召喚者掉下去,他潛到水下,伸手打撈他。
那幾個不久前扒拉着懸崖邊緣的指節,剛一碰觸到柔軟和溫暖,立刻放棄了掙紮。
埃蘭轉頭,看到海水中泡開一朵繁盛的白花,被他扯着往下落。
被握着的幾個指節晃了晃,抽出來,他的話音震動整片海水,大聲而清晰:“我沒事,我走海底,完全沒危險,真的。”
白花漂浮在淺海,很快看不見了,一個細小的亮點在越來越高遠的地方閃爍,是深藍夜幕僅有的一顆星星。
星空之下,一圈人圍着淡金色頭發的少年,他的面前是一塊過膝的石頭,石頭中間插着一把重劍。
他緩緩把劍抽出來,圍着他的人歡呼起來,最中間的灰發少年看向他,眼睛閃閃發亮。
是幻術?不,大概是記憶,撈到召喚者的瞬間突然闖進腦海。回過神,召喚者已經看不見了。他說他沒事,這句他聽到了。
米耀出水,在狂風巨浪裡嗆咳了一陣。風浪少了雷電加持,威力小了許多,他來的時候已經體驗過裂海最肆虐的狀态。
這副身體比想象中更脆弱,被閃電劈中會壞,好在恢複地挺快,在船上修養了三天,差不多好了。
召喚者是有好幾個身體嗎,這幾天在船上的時候,也不知道召喚者本體會不會回來,什麼時候回來,他還發愁怎麼找人呢。
米耀往對岸飛去,想着召喚者到岸上會給他開傳送陣,他打算聊完了再回精靈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