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後卧室，穿衣鏡中滑過精靈曼妙的身影，曼達拉停下腳步，折返幾步，擺正身體，欣賞着鏡中的自己。

新換的睡袍拖曳至腳踝，垂墜而柔軟，恰到好處地包裹着她玲珑有緻的身體。她左右轉轉頭，帶着小尖的耳朵在發間若隐若現，紫眸含笑，在酒紅色綢緞的映襯下熠熠生輝。

曼達拉勾了勾唇，妩媚從唇邊開始蔓延。

咔嚓聲響起，她的笑容僵在臉上。

光潔的鏡子裂開蛛網狀的紋路，堪堪維持在鏡框内部，隻要稍加觸碰，鏡面将頃刻粉碎成渣。

曼達拉緩緩吸進一口氣，冷冷的紫光在雙眼中緩緩流轉。

精靈……祭司……另一個祭司……花園……

來自花園的祭司正在探查她的存在，雖然不會造成實質影響，但這種被窺探被打擾的感覺，令她心頭不爽。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頭一次有人膽敢冒犯。

曼達拉退回床邊坐下，揉了揉額角，閉上眼睛，長長吐出那口氣，罷了。花園是個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點點紫光在林窗升起，環繞在米耀和貝檸身邊，紫光散開的時候，聲音重重疊疊飄散出來。

“離開這裡，不要再來。”

貝檸從地上蹦起來，晃着腦袋，湊到光團的位置聽來聽去，激動道：“是她！肯定是！你找到她了！”

貝檸說着，同時貼心地放出幾根花枝，吸收紫光的香氣，免得被曼達拉的幻術幹擾。

米耀感知到靈魂的位置，無視任何提醒，毫無保留地釋放着法力。

無形的藤蔓帶着尖刺，堅定迅速地向下延伸，勢必要将地底深處的靈魂整顆打撈起來。

鏡子恢複如初，曼達拉坐到床上，在床頭的小桌上給自己斟滿酒，酒杯舉在眼前，兩眼出神。

仔細算來，她離開精靈大陸還不到三十年，對精靈漫長的生命來說實屬短暫，可就是這麼短的時間，花園這個詞居然變得如此陌生了……

浮想聯翩之際，明暗的光影在房間交錯，床頭懸吊的魔法晶石燈轉着圈搖擺起來，整個卧室都在晃。手中的酒液潑灑出來，弄濕了睡衣，順着披散的長發滴到潔白的床單上，印染出點點金花。

曼達拉怔了幾秒，再次啟動修複，不過眨眼功夫，酒杯靜靜擱置在了小桌上，其中的酒液滿滿當當，一滴未灑。

既然不想走，那就留下。

曼達拉的身影在卧室消失了。

同一時間，林窗方圓一公裡内，空間激蕩波動，垂直墜落的雨線反彈回高空，枝葉躁動着互相摩擦，沙沙聲連綿不絕。

林窗中的兩個祭司受到波動影響，數十秒之内完全失去了對身體的感知，待到意識再次清醒，四下隻剩一片黑暗。

“花園祭司，米耀！你在哪裡？”貝檸的喊聲傳來，聽不真切，像是隔着一道牆。

米耀恢複清醒，很快适應了黑暗。隻要不是徹底無光的環境，他都能依靠出色的視力讓周圍分毫畢現。

黯淡的昏黃光芒勾勒出門的形狀，粗糙的石磚覆蓋着厚厚的污垢，圍出狹小的空間。地上滿是潮濕淩亂的稻草，這裡看着是個地牢。

“我在這邊。”他朝貝檸聲音的方向回答。

神奇的是，他身上的裝扮換了，人類的服裝，肩頭披着短披風，比起寬袍大袖的祭司袍，這一身行頭貼身合體，靈活自如。除此之外，頭發變短了，隻到肩頭。

曼達拉的幻境。

對此，米耀并沒有太意外。曼達拉棺椁中的紫色光團能讓人進入幻境，她的靈魂被扯動，自然會釋放出更多的光團進行自保。

貝檸的聲音再次傳來：“是幻境，我來破解，你等會！”

米耀想放出藤蔓打開門，藤蔓卻沒有出現。

他仔細感知自身，法力還在，但怎麼驅動都不對勁，什麼也做不到。

“法力還能用嗎？”米耀問，要是不能用還談何破解。

“被限制了好多，還行，需要多點時間。”

米耀沒糾結為什麼自己用不了，轉而觀察起這個幻境。

上次舞會的幻境他記得很清楚，這一次比之前有明顯不同，但到底是哪裡不同，他一下子說不出來。

“你有法力的話，打開門試試，我們出去看看。”米耀往門口走去，他希望多觀察一下這個世界，順便看看一直和他說話的貝檸是真是假。

“哦，好啊。”貝檸爽快地答應了他，幾秒之後，門鎖咔哒一聲開了，他推門出去，看到貝檸站在隔壁牢房的門口，兩個人類守衛正看着她的眼睛，軟綿綿地倒在地上。

貝檸一擡頭，看到米耀的裝束，驚訝地張了張嘴，最後撇撇嘴角不屑道：“你這樣子，也太像人類了。”

米耀掃了貝檸幾眼，她倒是變化不大，衣服還是那身，顔色看着更鮮豔些。

她是真的。

經過上次貝檸拼着鮮血的審問，痛苦地直面過内心之後，他覺醒了判斷幻境真假的某種直覺。

确切地說，在審問中就已經覺醒了。

那個時候，他想要将懷中人帶走的願望越是強烈，越是能在心底清晰地辨認出，那不過是假的。

心中劇烈的撕扯帶來痛，也帶來對幻術的抗性。

靠着這種直覺或者說抗性，一來到這裡，他立刻分辨出這是幻境，眼下對貝檸的判斷也是同理。

為了行動方面，他讓貝檸再次給兩人套上隐身。

這裡的确是地牢，走廊兩側一排小門，門裡傳來咒罵和痛苦的叫喊聲，鎖鍊嘩啦啦響成一片。

地牢的出口緊挨着王宮高聳的城牆，這裡大概是王宮最偏僻的地方，沒見其他人，隻有一支紅銅披風的衛兵動作迅速地往這邊靠近，似乎已經發現了地牢的異常。

這些衛兵看着和活人一模一樣，卻是幻術的一部分，兩人交換了看法，達成一緻意見。

米耀指指天空，兩人離開原地，往高空飛去。

随着視野越來越開闊，整個王都被盡收眼底，不止王都，周圍的村落郊區荒野，甚至王家森林都能看到。

現實中的王家森林正浸泡在初春夜雨中，幻境中的森林卻沐浴着盛夏夕陽的輝光，墨綠染金，美不勝收。

貝檸深深折服着，一來為人類世界的繁華豐富，完全颠覆了她從書本獲得的知識。二來驚歎于幻術的規模，施法者的功力不知比她高了幾個等級，準備這個幻境需要多少法力，簡直難以想象。

要不是米耀靠體力飛行不了多久，而她需要法力破開幻境，他們或許會離開王都，看看這世界有沒有盡頭。

降落到地面後，貝檸神色凝重地對米耀說：“幻術的規模你也看到了，我說，不要再打曼達拉的主意了。回去彙報花園吧，憑我們對付不了她。”

用不着貝檸提醒，米耀自己也能感覺到，這個幻境不僅規模龐大，而且逼真地可怕。

貝檸放出的幻境，隻有局部區域有實感，其他地方皆是虛無，但在這裡，虛無感消失了。

要不是幻術直覺不斷提醒，他會認為自己來到了另一個時空。

米耀答應她不會亂來，問要多久能離開這裡。

貝檸掐掐手指頭：“給我一個小時，不行還要再等等。”

米耀點頭，他們再次隐身返回王宮，他想看看，這裡和上次看到的幻境究竟是不是同一個。

舞廳陸續有人落座，人和物都相似。和上次的幻境相比，虛浮的感覺層層過濾沉澱，一切都宛如真實。

舞廳外的長廊盡頭，衣着考究的年輕貴族，呆立在花牆投下的陰影之中。

溫暖的風不斷吹拂着微卷的灰發，靜止的身體終于動了。埃蘭摘掉銀絲織就的輕薄手套，摸了摸自己的臉。

原本，銀葉想陪他一起離開密室。但埃蘭認為，守着芙蕾雅更要緊，起碼要等她恢複行動能力。

他的計劃是先單獨會見三大家族家主，然後找機會讓三家合聚，把國王拉出來當面對峙。

從銀葉那裡得知，第一家族杜卡斯家，核心成員戰力頂尖，從不公開露面，要找到他們，除非直接威脅國王本人。

第二家族安潔洛斯家，銀葉希望可以一起面對。

所以目标是第三家族，塔羅尼特家。

銅闆父母健在，都是核心成員，他四個哥哥四個姐姐，其中有幾個核心不确定。所謂核心，就是知道王家秘密，并擁有決策權的那些。

埃蘭離開普羅城，先去了銅闆家一趟，又去了王宮一趟，沒找到銅闆父母，反而在宮門外偶遇安潔洛斯夫人。

她親自架着一輛空馬車，神情不自然地緊繃着，令埃蘭疑窦叢生，選擇遠遠墜在後面一探究竟。

沒想到一路跟進了森林。

盤根錯節的地面尋路困難，埃蘭轉而走地下，用感知一路跟着。

他隐約記得芙蕾雅走過的路線，夫人可能是來找地下陵墓的。但據芙蕾雅說，隻有她才能打開入口，夫人的目的又是什麼？或者，她有别的辦法進去？

感知中，夫人定在一個位置不動了。

埃蘭從地下出來，想确認林窗的位置。他剛往那裡靠近，奇異的香氣混合着水汽襲來，空間激烈波動着——不好，是精靈王後的幻境，沒等他逃離，已經栽了進去。

這一回頭暈得格外厲害，再次清醒的時候，已經全然改換了模樣。

随着胸口的起伏，他感受到了混合着花香的溫熱呼吸。手掌所觸的位置，肌膚柔軟而有彈性。

他不是第一次進幻境了，這樣清晰真實的感覺卻是頭一次。

耳邊傳來貴族女孩的談笑聲，埃蘭一時恍惚，感覺時光倒流，又像是一場關于不死者的大夢，在這一刻終于醒來。

他癡迷地伸出手，遮擋粉色夕陽投來的一縷光，看着掌心和指腹的紋路，一條條那麼清晰。

沉迷片刻，理智牢牢牽絆住他。

他嘗試着出幻境的辦法，過了一會，卻聽到自己無奈的歎息——此時此刻，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對死亡的極緻恐懼。

沒了這把出幻境的鑰匙，還能怎麼做？

下石灘，可以一試。他打開感知，什麼也沒感覺到。死神之力還在，但無法釋放。

暫時無解。他隻能等待，等待被虛假遮蔽的恐懼再次到來。

他看着庭院上空瑰麗的夕陽，許久，被夕陽浸透的雲朵變換着姿态，天光卻沒有随着時間的流逝逐漸黯淡。

他突然覺得這片浮華的幻境，實則一片空曠和寂寥。

埃蘭突然側頭感受，精神為之一震，某個方向的某個位置，有空間波動！

他從倚靠的花牆上站直身子，搓了搓站麻的雙腿，往空間波動的方向，舞廳邊緣的一個位置，大步走去。

沒有王室成員出場的舞會，貴族們自得其樂，氣氛喧鬧歡樂。

貝檸和米耀隐身站在窗邊角落，随着破解的進度，貝檸周身的空間微微波動起伏。

“呼，我盡力了，隻能開個小口子。我一離開，你馬上站到這兒，速度要快。”貝檸一邊完成最後的破解，一邊重複着念叨了好幾遍，生怕米耀動作慢了，一個不小心被留在這裡。

米耀嗯了一聲，忽的轉頭看向舞廳大門。

剛好一支曲子結束，舞池下來一撥人，另一撥人紛紛從座位起身往舞池去。

一個筆挺的身影牽引着他的目光，穿過摩肩擦踵的人群，往窗邊擠過來。

幾個貴族小姐巧笑着攔住他，他說了什麼很快甩開，沿着筆直的路線靠近。

他最終停在貝檸身前，凝視着貝檸頭頂上方的空氣，擰眉專注地思考着什麼。

即使是同一個地點，再次見到同一個人，米耀的感覺也完全不同了。

人類貴族穿着點綴有深藍寶石的黑禮服，暖白色襯衫的領口袖口褶皺紛繁。上一次，這人請他跳舞，他的心情悠閑自在。可在見過囚塔的景象之後，再次看到這張年輕美好的臉龐，他隻感到胸口抽痛。

就在他以為這也隻是幻象的時候，直覺突然擊中心房，猝不及防。

米耀微微睜大眼睛，再三确認，明明已經有了答案，依然發出了詢問。

“thand o ú-thand?（真的，還是假的？）”

貝檸馬上就要離開，萬萬沒想到目标人物會突然出現。她楞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米耀是在問她。

貝檸的眼睛瞪得像銅鈴。這個人類真的有這麼好看帶來的驚奇被另一重驚奇覆蓋——這個人類居然是真的！

由于太過不可思議，她在已經做出明确判斷的情況下，給出了個模糊的答案。

“Im prestannen, boe na, thand？（我覺得，大概，真的？）”

空間波動猛地加速，再不走來不及了，她沖着米耀說：“Boe, hado nin.（快點，跟上我。）”

埃蘭在察覺到空間明顯波動的同時，聽到空氣中陌生語言的對話，認為這是空間扭曲所導緻，不奇怪，傳送的時候聽到意味不明的雜音很正常。

但為什麼，裡面會有個格外熟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