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魯還記得，從飛船裡爬出來的時候，衆人已經簇擁着昏迷的伊澤離開了。

火星的砂土地一片深深淺淺明明暗暗的紅，在陽光照射下亮的刺眼。安德魯忽然感覺渾身脫力，連呼吸的力氣都不夠，隻好倚着艙門喘息。

怎麼會發展到這一步呢？

安德魯以為自己一定會再次回到禁閉室，奧維家從沒哪個小輩會如此頻繁地重蹈覆轍。

但他被放過了。或許更準确的說，是被放逐了。

姑姑再也沒找過他，再也沒人來找他了。他把自己鎖在房間裡，窗簾拉得死死的，房間密不透光，像禁閉室那麼漆黑。

黑暗中床帳的輪廓像站在地球人面前的伊澤。安德魯用力地睜大眼睛，直到兩眼發脹。但“伊澤”依舊護着“夏铎”，巋然不動。

為什麼，伊澤偏要護着夏铎，一步不讓。明明他的宇航服已經破了，明明他的傷勢在極速惡化，恐怕多僵持一會兒，他就會昏過去了吧？可他為什麼不讓開！他父親難道就會縱他任性嗎！

安德魯冷笑着，牙齒咬得臉頰酸疼。

你活該和那個地球禍水一起死掉。

可是克羅斯家的人趕來了，他沒法不留把柄地除掉他們。

可是克羅斯家的人怎麼會在。

安德魯深深呼吸，肺部仿佛被灌進灼熱的岩漿，燙得他隻能揪着床單，裹着被子，在黑暗中嘶吼嚎叫。他像個完全沒有智慧的野獸，一個人渡過了無人問津的三天。

第四天，他聽到了伊澤蘇醒的消息。

安德魯唰地拉開窗簾，陽光洪水般湧進房間。他眯了眯眼睛。

伊澤，你沒死，那就好好活着吧。好好看着你想抓住的，是如何推開你溜走的。

在司令的默許下，伊澤把夏铎留在了身邊。他要求夏铎寸步不離地守着自己照顧自己，夏铎就寸步不離，好像變成了一枚隻會圍着他轉的衛星，伊澤每次睡着前最後看到的是夏铎，醒來後第一個看到的還是夏铎。夏铎會一小口一小口給他喂飯，也能在他喊渴之前把吸管搭在他嘴邊，隻要伊澤開口，夏铎便竭盡所能地辦到——除了手上的傷口還是好好壞壞，但總的來說也是在好轉的，漸漸地也不至于一碰就出血了。

但夏铎也真的隻是衛星，他不會主動靠近伊澤。

那麼如果夏铎被推開了呢？他還會主動回來嗎？

這個問題隐隐萦繞在伊澤心頭，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時候，内心深處拉近夏铎和推開夏铎的兩股念頭已經打了好幾架。

伊澤不給夏铎安排單獨的客房，他不給夏铎加設臨時的床鋪，但給自己足夠三人睡的床上添了一床被子枕頭。

他要求夏铎留在他房間裡，所以夏铎留下了，他沒有直說讓夏铎睡在自己旁邊，夏铎就絕不上床。

伊澤恢複期覺多，一天中沒多少醒着的時間。等他第二天半夜忽然發現夏铎沒在床邊時，蓦地一驚，才發現沙發上窩着一團人影。

沙發柔軟寬敞，當床睡也未嘗不可。

“你離我那麼遠，怎麼照顧我？”伊澤哼一聲。

夏铎起身，試着推沙發。

“誰準你随便動我沙發了？”

夏铎默然半晌，背着月光走到伊澤床邊，卻直接躺在了地上。地闆鋪着厚厚的地毯，倒是不算太難受，可到底是地闆。

伊澤簡直要氣笑了。故意疏遠我是吧？甯可睡地闆是吧？他眼一閉，直挺挺躺着。

沒過多久，一隻枕頭砸到床下，緊跟着，大半的被子也順着床滑下，埋住夏铎。

床上的人正喘着氣，床下的人已經利索地爬起來，把枕頭還回去了，順帶幫伊澤掖好被子，重新伏回地上。

一股惡氣直沖伊澤天靈蓋，他顧不上傷口，抓起枕頭打過去：“掉到地上的髒東西你往我床上丢！”

“對不起。”夏铎馬上收回枕頭，可床上隻有這一床被子，他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伊澤一腳把半邊被子踹下床，他的被子很大，但半邊搭在地上，再想夠床上的人蓋，就太勉強了。

夏铎爬起來取回一床新被子，幫伊澤蓋好。

“你管我。”伊澤徹底把舊被子踢到地上，吃力地想翻身，卻因為牽動傷口，最終還是作罷，帶着一肚子氣睡過去了。此後天天都有枕頭被子被他“不慎”踢到床下。

誰想有一天伊澤午夜夢醒，卻發現夏铎蜷成一團，愣是沒碰被子枕頭。

夏铎不說，伊澤也大概猜得出他會怎麼說：“我在地上躺過，髒。”

你成心和我對着幹是吧！伊澤險些背過氣。

眼下秋意漸濃，屋裡有暖氣。隻是伊澤懼熱，平時不會開很熱。難怪早上夏铎給他換藥，手總是微涼。

伊澤摸到暖氣的遙控器，直接調低幾度，轉過頭繼續睡。

天擦亮的時候，伊澤迷迷糊糊覺得有些冷，偏頭一看地上，夏铎已經醒了，鼻尖微紅，嘴唇正搓着手喝氣。

好，很好。伊澤牙咬得咯吱作響，屋裡暖氣基本沒再在晚上睡覺時開過。

凍個一晚兩晚或許不要緊，但天天這樣肯定不行。第三天晚上，伊澤看夏铎睡熟了，又把被子抖到他身上，之後每晚亦如是。

可夏铎從來不知感恩。

大半個月很快過去了。也許是伊澤自身身體素質過硬，也許是新藥确有奇效，他的四肢已經可以自如活動了，隻是腰還是不吃力，起卧需要人攙扶，行動得靠輪椅。

伊澤觀察着夏铎好好壞壞的傷，不甘心地等着夏铎主動貼過來的那天。

一個晴朗的深秋午後，摩根他們四個一起來看望伊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