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大敞着,平日裡空蕩的桂花樹下多了張木質搖椅。
搖椅上很舒展地躺了個穿着白色短袖襯衫的少年,身形清瘦修長,雙手交叉握在腹部,一本厚厚的高中語文教材從中間攤開扣在臉上。
微風徐來,樹葉唰唰輕響,一派安靜祥和歲月靜好。
他回來了!
俞相眼前一亮,顧不得歇下來喘口氣,打着轉兒在門口找了根木棍抱着罐子金雞獨立,一絲不苟地處理着鞋底沾上的泥巴和雜草。
髒狗變成幹淨狗,俞相這才放慢呼吸蹑手蹑腳走進了樹蔭底下,眼角眉梢的弧度壓都壓不下去,小聲又驚喜地喊:“玉蟬!”
“呵。”
一聲冷笑從書本底下透了出來,伴随着窸窸窣窣衣料摩擦聲,搖椅上的少年終于緩緩擡手拿下了臉上蓋着的書。
他手上抓着書仍是躺着的姿勢,露出一張清淩淩如水邊玉蟬花一般驚豔柔美的臉。頭發稍長蓋着耳廓,皮膚是村裡少有的白皙細膩,烏黑的眼睛溜圓上挑,睫毛纖長絨感微微一顫,自下而上看人的時候很像乖巧的小貓咪。
樹隙間的陽光将這張清純漂亮的臉分割成喜怒兩塊,他抿着水紅色潤澤肉感的下唇,擡眼慢悠悠地在俞相憨笑着的臉上轉了一圈。
他先是憋不住地低聲笑了一下,然後冷着臉拿腔拿調地嫌棄道:“學不上連時間都看不懂了?天天就知道跟着王小苗他們瞎玩,我看你是早就把我玩忘了。”
俞相早就習慣了他别扭的脾氣,自己這個原本溫柔軟和的竹馬自從母親離開之後就轉了性子。俞相對此很理解,他以人代己,雖然俞有珍同志有些潑辣還天天罵人,但是俞相很難想象沒有了她的日子。
沒媽的孩子像根草,但唐玉蟬不是草,是俞相從小就下定決心要呵護的花。
村裡哪還能找出比唐玉蟬還嬌嫩漂亮的孩子,土狗小時候還想過要娶他當媳婦呢。
俞相面對唐玉蟬總有用不完的耐心,發癡似的彎腰用腦袋去頂人家幹淨的肩窩,低聲下氣哄他:“天地良心,我可天天都想着你念着你,四點還沒到我就出來了,隻是被我媽念叨了幾句才耽擱了會兒。”
“王小苗算什麼,你才是我第一好的兄弟!”
“嘁。”
唐玉蟬其實很好哄,冷哼一聲算是就此揭過。
肩窩裡的腦袋剃了圓寸,淺淺一層青茬刺得皮膚又痛又癢,唐玉蟬本來偏過頭想偷偷親一口,但是汗水的撲面而來的熱氣讓他下不去嘴,隻縱容地默數了十下後才讓俞相滾起來。
“好玉蟬别氣了,我還專門把桂花醬帶來了!”見唐玉蟬消了氣,俞相趕忙獻寶似的把抱在懷裡的罐子拿了出來。
做桂花醬算是村裡的傳統,小拐塘村除了年畫出名就是漫山遍野的桂花。
桂花是他倆秋天一起收集的,俞相拿回家請俞有珍幫忙熬好,等唐玉蟬放暑假回家就剛剛好是最佳的品嘗時間。
兩人進了廚房,唐玉蟬洗了兩隻搪瓷杯,提着暖水瓶倒了一半多的水,陶土壇子上的頂蓋微微掀開一角,馥郁香甜的桂花味就在不大的廚房裡彌漫開來。
俞相在他家比在自己家還熟悉,打開碗櫃找了個長柄湯勺往罐中一舀,滿滿一勺金色桂花在黏稠糖稀的包裹下呈現出剔透的誘人光澤,放進熱水裡沖泡開來就是清香甜蜜的秋日味道。
唐玉蟬喜歡甜食,俞相給他放了足足三大勺,白色搪瓷杯内像是裝了一整個桂花林。
“好香。”唐玉蟬淺淺地呷了一口,除了俞相這隻土狗之外,整個村子裡他最想念的應該就是這口桂花糖水了。
“是吧。”俞相手上終于得空給自己也泡一杯糖水,他邊攪拌邊得意地翹起嘴角,“村委會都說今年祭神的桂花醬就用我媽做的。”
“下星期就該祭神了,今年沒說要人祀,你去不去?”
村裡有個長久不變的祭神習俗,每年七月或者年初都會舉辦一次盛大的儀式。據說人們賴以生存的年畫手藝就是由這個“神”教授的,祂無所不能無處不在,有着寬廣慈悲的胸懷,庇佑着每一個信仰祂的人。
村委會則是“神”與村民們溝通的橋梁,當“神”寂寞需要人陪伴時,就會抽簽選擇侍神的幸運兒把其送入神廟,雖然不允許親人探視,但這些人到了一定年齡就會被放出來。
比起活人生祭來說,這樣變相的出家好像就顯得更加人道慈悲,但是對于現在新思想的孩子們來說還是覺得荒謬,他們将其稱之為“人祀”。
“……”
唐玉蟬沒回應,氣氛倏地冰冷下來。
他水紅的嘴唇嚅嗫幾下,重重地把搪瓷杯砸在桌上,杯沿晃悠出幾滴晶瑩的糖水。
“哎呦。”
那杯子像是在往自己頭上砸,俞相懊惱地咬了下後槽牙,皺起眉頭暗罵自己一句二百五,垂下眼睫慌亂地開始找補。
“我、我是想着今年看熱鬧的人多,說不定咱們還能趁亂跑神廟裡面去看你媽一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