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蓉用褥子懷抱着半人半身的玩意,雙手發顫,恐懼卻一點點消散,隻餘複雜的悲痛。
“快去找道長來!”
小厮和丫鬟都擠在門外,不敢進來,最後張護衛應了聲。
玉霖道士來時,跪在床榻旁的少女剛好沉默回頭。
她發絲淩亂,唇色發白,衣懷和懸空的雙手都是血漬。
“道長,為什麼會流這麼多血?”
少女雙目發紅,杏眼沁水,驚疑瞧着他。
鼻息都是萦繞不散的腥味。
玉霖屏息,緩步走過去,将全身出血的薛醜好好凝看,不鹹不淡安撫:“蛇妖喝了藥液,自然是會如此,莫要驚慌。”
拿出丹丸塞給半死不活的孩子。
玉霖眼中極快閃過一絲殘忍之色。
這八年來,奉命來好好磨砺這孩子,他并非不能動手。
隻是不願親自去做,畢竟是妖王之子,日後若是他當真歸回妖界,若有心報複,自己隻有死路一條。
所以這種裡外不讨好的事,隻有假手于人。
這孩子的人間父母、乳母、無數個送飯的下人都是刺向薛醜的一把利刃。
而今,他感受不到人間半點溫情,唯一能信賴的人,隻有陶蓉。
可眼下這個小小的凡人少女,也不過擊潰這孩子的最後一根稻草。
*
小怪胎醒了。
手腳都是鱗片,全身依舊疼痛難忍。
他微微睜眼,屋外透進來的日光顯得很刺目。
虛弱地半眯着眼睛,他隐約看見爬在床榻邊的陶蓉。
“小…蓉…”
視線中的模糊身影變得漸漸清晰,他擡手,想去觸碰他的親人。
隻是手背醜陋。
他怯懦縮手。
“你醒了?”
陶蓉一夜未瞌眼,等到薛醜情況好轉,呼吸平穩了些,才架不住昏睡了半刻。
她眼中的激動喜色根本抑制不住,見小少爺醒了,握緊他縮回的手,立刻道歉。
“少爺,日後奴婢再也不給您喝那東西了,隻要你沒事就好。”
小爐竈熬煮的甜粥散發出清香,少女吹了熱氣,一口一口小心喂着榻上的孩子。
他還不習慣被人喂,昨夜發生的事也讓他内心有幾分陰影。
他痛的失神,卻記得自己是喝下那碗水又變成了怪物。
比那個女人用匕首刺入他的身體,還要疼得多。
“少爺,您怪奴婢吧,是奴婢不好。”
小怪胎縮着身子,怯生生張嘴,忍住不咬碎銀勺,眼神飛快看了一眼陶蓉。
她的臉上流出水一眼的東西,一串一串,像是……小蟲子或米粒。
怪?
他搖搖頭。
所有人都是這麼對他的,他也懼怕所有人。
陶蓉這樣對他,也沒關系。
而且,陶蓉隻是對他壞一次,其它時候,對他真好。
就如嘴巴的粥,是她喂的,很香,好吃的讓人想把舌頭也咽下去。
從她的口中,他才慢慢了解,這種味道叫做“甜”。
甜的熱粥,甜糕,湯圓,南瓜,還有她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明明都惡狠狠咬了她。
可她卻丢了“甜味”的糕點給他吃。
“小蓉……對…對不起…你不要…讨厭我。”
少女道歉的話語戛然而止。
“小傻子。”
她擦掉了眼睛下水一樣的東西,撲哧一笑。
*
發了那一次事情以後,陶蓉沒見過這種場面。
人化了尾巴,滿眼都是血色。
就算如道長所說,薛醜身體内潛伏了蛇妖,但是她再也不願意成為一個幫兇。
斬妖除魔是道士的事,這種事就算早晚會發生,但她不應該插手。
還好,玉霖道士沒有再強硬要求她,也鮮少再露面了。
甚至,說那一劑祛除妖氣的藥液下肚,少爺體内的蛇妖可以多再封印一陣子。
可以多相安無事一日,那都是好的。
餘下的日子裡,許是内心的愧疚久久難散,陶蓉照顧起薛醜,倒是真傾注了滿滿善心,當做自己的弟弟來養。
不,對待自己的弟弟,都沒有如此溫聲細語。
囚、禁在黑屋裡的小孩什麼也不懂,他起初怕日光,一出門都閉着眼,甚至害怕走動出屋。
陶蓉便給他用亮色綢布輕輕蒙住眼,在晴朗明媚的日子裡,牽着他出門,坐在藤椅上曬太陽。
溫暖的陽光沐浴在小孩的身上,他四肢上顯露的鱗片已經退卻了,隻是整個人坐在過大的院子裡,就像食草牛羊暴露在四方八方潛藏的狩獵者中心,常常會令他不安。
陶蓉輕聲哄着他,寸步不離陪着他,乃至于時時刻刻牽着他的手,小孩總算安心下來。
過了兩日,他漸漸适應了眼中特意弄出半條縫隙的暗光,少女才摘了綢布,拉他出屋去識物。
她也不太擅長教孩子,但清楚對于這種性子極為孤僻封閉的小孩,最應該做的就是多和他說話。
先是将這個院子的擺設,從腳下的石磚開始講,又講到鞋子的款式,衣服料子,頭發長短,頭頂的雲,晝夜分布的太陽和月亮。
“那…是…什麼?”
陶蓉揚起的嘴角立即就僵了。
生着青苔的牆頭上,不知何時盤踞着一條手指粗細的紅蛇。
瞧着,像是赤鍊蛇。
從前在鄉下,草叢裡不知道遇到過多少次蛇。甚至天氣熱,路邊還能看見躺着一條菜花蛇擋路。
蛇肉可是好東西,清涼解火,蛇咬人,同樣,但凡村裡有漢子碰到這玩意,總會下手為強,鋤頭對準舌頭敲幾次,勾了蛇身,就拿回家剝皮去了。
陶蓉怕蛇,這東西離得近,顔色瞧着也有毒,吐着細長分叉的信子,探頭瞧準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