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時不過十四歲,也不會玩葉子牌,就拿着城坊平面圖圈圈畫畫,圈一個地方就轉過頭來問自己一句公子要不要等将軍回來了和他去這裡看看?
然後就是一堆這裡怎麼怎麼樣,有什麼新奇玩意之類的話。
蘭心每到打葉子牌就會琢磨他和阿璟去哪裡,偶爾管家會教她葉子牌的規則,但她不太懂,輸多赢少。
有時屋裡的茶水涼了,他去廚房換水,蘭心會攔着他,放下手裡的紙和筆,随手揪起一個正打牌的人,訓斥他:“将軍說公子的身體要好生養着,外面這麼冷,你怎麼能讓公子去,染了風寒怎麼辦?”
那段時間他自斷一尾元氣大傷,還沒恢複過來,阿璟臨行前吩咐管家要好好照顧他的身體,結果就是老闆的日常吃穿用度被管家他們伺候的十分精細,每天每頓吃什麼都安排的明明白白。
對方自然不願讓老闆去,但也不想自己去,回了蘭心一句:“你怎麼不去?”
蘭心拿起紙筆,重新畫起來:“将軍就要回來了,我給他和公子挑地方玩呢,才不要去。”
那人無奈,扔下葉子牌,嘴裡嘟囔着“我去我去,真拿你沒辦法”,拿起茶壺走了。
管家也會笑着看他們鬧。
管家家裡有個和蘭心年紀差不多的兒子,打牌時偶爾提起他,總是會感慨,說老闆不是女兒身,不能給将軍留下一兒半女。
蘭心聽到了,就怼他:“公子不是女兒身又怎麼了,他和将軍琴瑟和鳴就非要用一個孩子來證明麼?”
“再說了,生孩子很疼的,我可不想讓咱公子受這種罪,想要孩子你替公子生去!”
管家丢出手裡的葉子牌,無奈道:“你這嘴,别人說一句你怼十句,得虧是在将軍府,又遇到了将軍和公子這種頂好的人,換做宮裡,你早晚出事。”
“我才不去宮裡,那地方規矩多得擺出來能壓死我。”蘭心撅起嘴,“我要在這裡和大家一起伺候将軍公子一輩子。”
稚子童言,讓倚着欄杆的老闆不由得笑起來,尖石刷碗回來,看到老闆,忍不住問了一句:“您不是去對賬了麼?”
“今天人少,對的快。”老闆看向尖石,“尖石,去把将軍令拿出來吧。”
“您要将軍令做什麼?”
“進宮面聖。”
老闆将目光投向空中圓月,月色皎潔,月光落到院子裡,連院子都亮堂起來,但依舊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黑暗。
“可陛下不一定能認得您。”
老闆的目光冷下來:“他總該認得這塊世間僅有的将軍令。”
滿紀曾說,他一家數十條性命,隻為給孫闊升官發财鋪路。
可是,憑什麼呢?那可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啊。
往事再度浮現,老闆有一瞬的錯愕。
那天落了雪,阿璟帶他去了天牢。
那人不甘心,見到阿璟活像見了鬼。
“你明明應該死了!為什麼還活着,為什麼不去死!”
撕心裂肺的吼聲響徹天牢,獄卒嫌惡地看了那人一眼,打開牢門便匆匆離開。
天牢陰冷,老闆那段時間身子弱,裹着氅衣也經不住寒氣往裡鑽,止不住的咳嗽。
那人眸子一轉,目光掃過他因掩着口鼻而露出的一截手臂,白皙的肌膚上那一點紅痕清晰可見。
那人突然笑起來,言語間滿是嘲諷:“怪不得你能活下來,原來是有妖過慣了張開腿的日子,舍不得自己的恩客……”
話還沒說完,阿璟便捏住那人的下巴,強迫他張開嘴,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硬生生割了他的舌頭。
“你算什麼東西,也敢這麼侮辱他?”
淬了毒的目光在那人臉上遊走,恐懼籠罩在狹小的牢房裡,那人想說話,卻張着嘴嗚嗚啊啊吐不出一個字。
老闆對這種話并不在意,隻是冷聲問了一句:“誰告訴你我是妖的?”
阿璟吩咐獄卒拿來紙筆,強按着那人寫字,他顫顫巍巍在紙上寫下一個名字,獄卒過來把筆收了,紙則被老闆看了一眼便燒成灰燼。
老闆又咳起來,咳完,他眸光一撇,發現阿璟掐住那人的脖子,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剝了。
“他可不是你嘴皮子一張一合就能侮辱的人,你沒資格,也沒資格讓我的三萬将士為你的高官厚祿做墊腳石!”
誰都沒資格。
每條性命都同等重要,誰的命都不該成為别人謀求利益的棋子。
其實這人的算盤打得很好,阿璟帶人全軍覆沒,再套上一個通敵叛國的罪名。他适時揭發,再拿出證據,然後派人應戰一雪前恥,到時候陛下龍顔大悅,肯定會提拔他。
他本就官職不低,再被提拔,也算得上朝中重臣。這樣即便老闆是妖,随意殺他一個重臣報仇也是行不通的,甚至會激化人妖之間的矛盾。
人沒命會死,妖沒了妖丹也得死。
阿璟當時在邊疆,根本不會有機會收集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即便老闆舍命救他,老闆不在,阿璟的結局也隻有被安上一個通敵叛國的罪名走向刑場。
到時候總不能和陛下說,那些證據是一隻妖收集的,陛下肯定會問妖在哪裡,妖沒了妖丹死路一條,問起來就是死無對證。
但老闆是九尾天狐,那人千算萬算,都沒想到老闆大有來曆。否則,想來他那三萬将士換一人榮華的計劃也不會功虧一篑。
可是,憑什麼呢?
三萬條性命,憑什麼隻為給他一人做墊腳石;滿紀一家數十條性命,憑什麼隻為給他孫闊鋪路?
阿璟當年上書陛下請淩遲之刑,刑部尚書滿酉君因為這件事幾次三番來将軍府,想讓阿璟改主意,但阿璟不肯。
因為阿璟想讓那人被割三萬刀。
滿酉君不是替那人減刑,而是因為三萬刀真的太多了,不割十天半個月割不完,人劊子手也要吃飯啊。
最後一次來将軍府阿璟不在,老闆接待了滿酉君。
阿璟會客他向來不露面,這次沒辦法,見滿酉君急得滿頭大汗,便先将人請進府裡,等阿璟回來再說。
阿璟回了府,思來想去幹脆問滿酉君能不能切骨頭。畢竟三萬刀,真有個三萬孔的漁網劊子手也不好下刀,隻能對人骨頭下手。
滿酉君帶着阿璟的提議出了将軍府,陛下準了,滿酉君讓手下多備了了幾個劊子手,行刑的問題才解決。
三萬刀,一刀一條命,行刑時阿璟全程看着。
他幼時從死人堆裡爬出來,後來又上了戰場,看那人受刑,眼都不帶眨的,目光冷峻如刀,陰寒滲人,唯有和老闆私下相處時,臉上才會多幾分溫和。
人都是複雜的,阿璟尤其明顯,戰場之上、朝堂之中、将軍府裡,三個地方,三種面孔。
每一個都是他,但細分下來又都不像他,唯有一點可以證明他是阿璟,那就是二人相處時的那種溫柔細膩。
老闆的目光沉靜如水,眼底卻帶着一抹寒意,他盯着月亮沉默片刻,低聲說了一句:“我到底還是不忍心看這孩子落得這般地步。”
當初阿璟說,他死後,若哪天出事了,老闆可以用這塊令牌自保。
“我有什麼可自保的,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敢在我頭上動土?”老闆笑起來,滿是笑意的臉上卻看不出任何喜悅。
他隻是不大生氣,不是沒有脾氣,真有誰惹到他,動起手來未必不比阿璟狠。
況且,長生之下,九尾為尊,人沒有招惹他的必要,妖不敢招惹他,他根本用不上那塊令牌,也犯不着生氣。
尖石替他發愁:“滿公子的事吃飯時我問過了,若情況屬實,恐怕這背後和六青峰脫不開關系。”
“六青峰?”老闆瞥了尖石一眼,眸中是少見的凜冽和輕蔑,“我能給他們一塊地方開宗立派,就能把這地方收回去,它六青峰算什麼東西,也配威脅到我?”
“他們畢竟是有名有姓的大宗派……”
“大宗派?”老闆冷笑,指尖溢出濃厚的妖氣,掌心凝出一個封印,他手掌輕握,封印四分五裂。
這次沒用九尾天火,天上圓月就已被老闆的妖氣浸染成紅色。
“那就看看是他這個大宗派厲害,還是我這隻九尾天狐更勝一籌。”
滿紀感受到門外有一股強烈的妖氣,他探出腦袋向外望去,發現老闆在外面,一同探出腦袋的圓石在他身後問老闆:“您要不要玩葉子牌?”
老闆收了妖氣,眸中的凜冽早已換成溫和笑意:“不了,你們玩吧。”
老闆雖然笑着,但隻有剛才看到一切的尖石才知道,老闆生氣了。
三百多年前阿璟看那人受刑時老闆也曾去過。
阿璟捂着他的眼睛,說:“别看,容易做噩夢。”
老闆卻拿開他的手,平靜的注視窗外的刑場,說:“阿璟,我見過的未必比你少。”
阿璟盯着他看了片刻,随後笑起來,關了窗,将他摟在懷裡,狎呢的蹭着他的臉:“我好像沒見過你生氣,你生氣時是什麼樣子?”
老闆想了想,回了一句:“可能會把将軍府燒沒,甚至燒毀附近百姓的家。”
“那還是别生氣了。”阿璟将他摟的更緊了,“不能連累那些百姓沒地方住。”
老闆任由阿璟摟着,那時的六青峰已經和須臾山一樣有名氣,老闆根本沒告訴任何人,六青峰就是他生氣的結果。
六青峰原來的十座主峰都是四季常青,一直被老闆父母當草藥園用的,後來有四座被降下的天火燒的寸草不生,此後再也無法長出任何植物。
老闆也沒管,旁妖建議他用結界護起來,他沒用。反正家裡也沒人了,他也用不着,那幾座山峰倒不如留着,這一留就留到六青峰開宗立派,再發展至今。
尖石是石頭成精,他并不知道老闆的過去,隻知道自己是被人撿來送給老闆的,後來老闆開了客棧,他就有了人形和自我意識,成了店裡的夥計。
其實他挺想看老闆生氣,因為他一直覺得這頂頭上司脾氣好到沒邊,三百多年了,别說生氣,罵人都很少見。
但現在想想,不見也挺好的,他總覺得老闆生氣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