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說,諸行無常,是生滅法。
我的家人都死了,曾經送走的兒子卻回來了。宋卓說,殿外那人是明月莊冬草堂堂主孟筇竹,孟筇竹竟是我的小兒子楊樞。我聽說過明月莊,是江東赫赫有名的江湖門派。我一直沒去見楊樞,去野外采藥采了三天沒回家,第四日回來時卻看見楊樞在家門口等我。
我還記得那天天色将晚,太陽即将西沉。楊樞站在空無一人的院門前,看我的神情如他兒時站在富戶門口看我一樣平靜。
我問:“你怎麼進的明月莊?家裡待你不好?”
楊樞面色一點沒變:“那富戶後來新娶了個女人,生了兒子,我便自己走了。”
我們已經十餘年未相見,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站了一會兒,在天黑前走了。
宋卓對他閃爍其詞,隻說是在江湖上認識的。這話是明目張膽地騙我,宋卓常年在軍營裡,幾乎沒去過江東,也不會去走江湖。但我活到這個歲數,知道有些話不必多問的道理。
我再一次當面見到楊樞,已經是許多年後。這之間發生了許多事,宋卓變成了将軍,有了自己的府邸,收了沈綸當做義弟,給沈綸改名宋綸。宋綸曾經離開昌州很久,再回來時便是宋卓請我來給他解毒。宋綸半身是傷,面色發青,血也發黑,不知道都吃了些什麼藥,脈象浮得如洪水中的小舟。
宋卓顯然知情,但閉口不言。我在他的府裡住了三個月,才把宋綸身上的毒清了幹淨,但從此以後他隻能當個靠藥吊命的廢人,在府裡受着宋卓的庇護度過餘生。
宋綸醒後,見到我笑了一下,道:“楊大夫,許久未見了,您精神可越來越好了。”
這不像是宋綸,宋綸以前不會笑着同我開玩笑。沒過幾日他叫人把我扣下,他裹在被子裡同我說:“楊大夫,我有白頭發了,我請您給我開個方子把這白發變黑,您為什麼不答應呢?”
“我這是害你,”我幾乎像看另一個人,“你如今不可能恢複成正常人一樣了,你心知肚明。”
“我知道可以,我也試過,”宋綸看了看那藥碗,“您隻消給我帶些藥,有什麼不可呢?”
“江水不可逆流,人死不能複生,這樣粗淺的道理,你該明白。”
“人死不能複生,我當然知道,”宋綸盯着我笑,“我沒要我哥哥活過來,我隻是想像我哥哥那樣,哪怕能有個一兩個月,這不算是違背常理吧?”
夜裡宋卓從兵營趕來,把我送走。
我問他:“宋綸怎麼了?”
宋卓道:“他瘋了。”
人瘋了總有緣由,不知道緣由再好的郎中也束手無策。那年大疫我沒能救下他哥哥,于心不忍,道:“總能治的,你不必送我走。”
“沒用的。”這是我與宋卓說的最後一句話。而後我便暈了,再醒來時是在船裡,身邊是我不認識的人。船到了碼頭,我也不知道在哪兒,恍然聽見熟悉的江東方言,有人從岸上下來進了船,然後我便見到了楊樞。
兩旁的人很快退出我的房間,楊樞仍是立在門口,并不靠近我,隻盯着我看。
老人和孩童總能有些醫家難以解釋的預感,我渾身猛地一抖,問他:“你要帶我去哪兒?”
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哀傷,這是我僅剩的一個兒子,失而複得的兒子,我們多年未見,見面第一句話卻像犯人與獄卒。楊樞遠遠地站着,閉着眼笑,說:“父親,我從小就知道你不喜歡我,你喜歡大哥,大哥救死扶傷卻淡泊名利視金錢如糞土,和你一樣,你喜歡那樣的人,你喜歡你自己。”
我瞧着他,直說:“你說的沒錯。”
楊樞不笑了,頭靠在背後的門框上,擡着下巴看我。“可大哥死了,我卻活着。人生總是不如意的,父親。”
我有些動怒:“那是你大哥,就算你不喜歡我們,也要尊重故去的人。”
“故去的人?他們為什麼會死?”楊樞盯着我,“你不收診金,饑荒時家裡沒米,姐姐餓死了,你見哪家富戶裡餓死過人?你不願入府為官,大疫時你見那些王侯貴族,死了幾個?”
我氣血攻心,隻覺得眼前發黑,胡亂扶住旁邊的桌椅,勉強站住。一陣陣的眩暈中,我聽見楊樞的聲音:
“父親,你不必擔憂,我會給你養老的。你不懂的道理,我會教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