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言驚訝,雖說這魚沒牙,咬起來不疼,但它咬他幹什麼?不喜歡他摸它魚鳍嗎?
眼見着它整條魚埋進他的手心,腹鳍上的輕紗搔刮過他的手心,慕言感覺癢,手抖了一下,但小魚張開魚嘴正對着他手腕於痕吐了一串泡泡,點在於痕處有清涼的功效。
在這兒受苦是無妄之災,在罪都受苦是你該得的,與其放你孤身一人在這兒,還不如回到我在的罪都,閻禅生想。
至于完全将人放走閻禅生從來沒想過,他又不是以德報怨的菩薩,憑什麼讓慕言離開他。
慕言沉默地收回手,随意在衣服上抹去了手上的水珠。這還是第一次他在塔内得到如此強烈的回應,慕言心下感動但又徒然升起一股恐懼,這股恐懼甚至壓過了這短短時間從這條小魚身上收獲的喜悅。
他将水球放回了水中,那條小魚也回到了水面之下,他還是溫溫和和的,說道:“一直在我手裡待着,時間久了怕你是不會快活的。”
閻禅生皺眉,心中遽然升起一股勃然的怒氣,怒氣沖沖地跳出水面非要跳到石台上,靠着尾巴的力道在台面上亂跳,濺他一身水。
“...唉你......”慕言無奈,擡起袖子擋着,“我不是有意惹你生氣......”
等它跳的幅度稍小一些,慕言趕忙又捧一捧水做成一個新的水球,将它又放了進去,小心捧着它,等這條小魚慢悠悠地開始在水球裡遊動,慕言才敢确認它的氣消了些。
水牢之下突然傳來凄厲鬼叫,慕言頓了一下,捧着水球仔細側耳傾聽。
悲切的、癫狂的、病态的、開懷的、仇恨的,交雜在一起,比過去千年任何時候都要熱鬧。
“第一百三十九層,就是這裡。”
一道蒼老的聲音在牢房外面響起,慕言從石台上站起身,視線轉向遠處的鐵欄之外,腳步聲越來越近,直至牢房外憑空出現三個戴着寬大兜帽的人。
黑色的兜帽完全遮掩了他們的外貌,但從身形上來看,應該是一個老婦和兩個健壯的中年人。
慕言直愣愣地看着,手腕一轉将小魚藏在了自己袖子裡,手指也摸上了發間的木簪,慢慢地摘了下來,雖說他心下警惕,但也不由地算了算自己一千歲壽辰過去了沒有。
凡間都說壽辰越大,福氣越大,這或許...不假?
李老嬷撩起兜帽遠遠地看到了太尊口中的尊後,與傳聞中一樣,是個男修。
她禱問了族中祖輩魂靈,得知太尊當年确有一個疼惜的枕邊人,但再多的,他們便不說了。
而慕言,當年萬劍宗繼宗之人,由上任宗主慕雲起親自教養長大,與當年旻天太尊是萬劍宗同輩的師兄弟,起初感情甚笃,但後面逐漸疏遠。
直至後來他與太尊同一天飛升,卻放出邪物阻撓太尊度雷劫,最終太尊身隕,而他亦渡劫失敗,走火入魔之際親手殺了萬劍宗宗主。
如此修真界才知道他早已嫉妒太尊修煉之能,又記恨宗内宗主長老對太尊的偏愛之情,所以才會痛下殺手。
為保修真界太平,衆道門聯手将他押入鎖妖塔受刑。
這樣看他們該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如何又是親密無間的愛侶呢?
李老嬷不覺又想起了此次能進塔所作的交易,那幫老東西正互相推诿明天該派哪個宗門的弟子去阻擋罪都外逃的邪物。
她便提議道那些邪物隻是暴虐貪食,隻要他們奉上足夠的活物,既能吸引走它們的注意力,又能讓它們飽餐一頓,說不定就能安生幾天,如此也能撐到神族增派援力。
自然而然的,這座塔裡的妖物便被盯上了,而她李族馭妖之術無人能及,所以她暫時拿到了鎖妖塔的塔層密鑰。
作為她這一次如此反常的條件,便是她假意要将族中弟子送往四大宗門最為推崇的古州鹭書院教養作為條件。
隔着牢門她将手上的兩對兒烏金鐐铐遠遠地扔給他,鐐铐砸在了石台邊緣,這是他們一族的秘寶,由烏金打造的鐐铐拷在身上,比吸收靈力的空石還要厲害,于妖人來說就會被壓制得與凡人無異。
這不知對他有沒有用,但出塔的妖物由四大宗門的人清點,不得不給他也戴上。
李老嬷:“我來接你出塔,将鐐铐帶上吧。”
“出...塔?為什麼?”
“你隻需乖乖照做即可,不要出聲,也不要妄想逃跑,除非你想再被關回鎖妖塔内。”
慕言能聽懂她說的每一個字,對石台邊上的鐐铐也不抗拒,拾起戴上了,隻是他腦子裡亂得厲害,連動作都遲緩了幾分,他實在不明白,不過一天而已,變化為何如此之大?
他莫不是真的在塔裡發起了瘋、做起了夢?
随着水牢的層層禁制打開,慕言原先的鎖鍊全部掉在地上,水池中也一節一節升起通往牢門的浮台,慕言站在石台邊遲疑了很久,剛要擡腳踏上去,卻又停了下來。
李老嬷也不着急,慢慢等着,隻見他擡手兩手虛攏頭發用手指梳了兩下,重新挽成一個發髻,用木簪一插,固定在頭上。
原本拖尾的長發如今隻到腳踝。
踏上浮台時,冰冷烏黑的水越過腳面,這倒沒見他嫌糟什麼。
這倒是好生奇怪,李老嬷想,等他走到近處有光的地方才發現他原來戴了面具,一副鬼面,手卻長得十分漂亮。
倒是也聽族中傳聞說起過,慕言長得貌醜,輕易不摘面具,有傳言侍奉他的弟子見過他摘下面具的樣子,當場吓得癡傻,雖然裡面可能有誇張的成分,但——
太尊如何喜歡上了貌醜之人?
李老嬷停下心中揣測,打開牢門,擡手讓手下給他披上一件破舊的兜帽,好讓他人看不出端倪。
“望公子在外面稱自己是隻蛇妖,這都是為公子好。”
慕言點了下頭,雖說心中疑惑更甚,他們的态度未免太過友好。但在他心裡,隻要能出塔,他可以做一切交易,縱然這可能是他神智不清之下的一場美夢。
他赤裸着足底向前走,走在他八百年前被拖進來的路上,一步一步,像是踏在曾經的血痕,腳底都沾滿了曾經的血,但他的心跳得很快,快到這若是一場夢,他早該驚醒了。
但這不是。
他想要堅信這不是。
出塔時跟平常人家出宅子沒什麼區别,途中甚至沒聽到鬼魅之語,此時外頭天光早已大亮,毫無保留的日光直直照下來,慕言眼睛不适應,用兜帽遮住了些光亮才看向外邊。
入目的兩側懸高的山巅以及鎖妖塔外整齊的地磚,深吸一口氣。混合着塵土味和青草香的潮濕空氣吸入肺腑又慢慢吐出,這一瞬間如此鮮明地喚醒過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