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涼拿着拆開的信坐過來,把遙遠大陸上的朋友們的話讀給他聽。
末了,他們躺在一起端詳信中附帶的照片。
“諾亞的孩子都生孩子了。”
海倫枕在式涼胳膊上,尾鳍一晃一晃蹭着他小腿。
“兒子都不像萊利,孫子倒有點像……喬安沒來信嗎?”
“你忘了?”
“哦對,去年他死了。”
其實是前年。
每年船所捎來都的是上一年的事。
“你真的……不想吃人魚肉嗎?”
式涼撐起身,撫摸他光滑如初的臉頰:“分别是注定了的。”
他手背的皮膚薄而皺,海倫聽到他受過創傷的心髒放慢了跳動,凝望着頭頂他那不曾老去的眼睛。
“你不會真的死,對不對?你會像成為斯蘭一樣成為别人……”
“我愛你。”
式涼攬着他,把頭埋在他頸間,閉上雙眼。
“可是我們再見不到了。”
“一切都會過去的……”他歎出一口氣,“我愛你。”
“我也愛你。”
從人魚栖息地悠閑遊到這裡不消半小時,海倫也不常回家。
此時屋底滿盈海水,海倫可以在式涼腳邊巡遊,夜晚可以像現在這樣和他并肩躺着。
旱年屋底幹涸時,海況安甯時的夜間,式涼睡在船上,任憑漂流;
海倫伏在船邊,與他依偎着,晨起将他送回海島,每每這時,海倫都會想起自己在陸上,他抱自己進泳池。
“恍如隔世說的就是那種感覺吧……”
海倫茫然地盯着那棵嵌進二樓的樹。
“我會想你的。”
沒有回話。
“但不會太想。”
淺紫的海,淡藍的天,全部籠着灰紗,濛濛連成一片。
海倫哼起了安眠的旋律。
音調随着那緊挨着他皮膚的溫度的消逝越來越不穩。
來年船隊的水手們發現門廊上的斯蘭,以為他剛剛過世。
小島靠近赤道,屍體不出三天就會腐爛。
沒有人對他的死感到意外,最近幾年走這條繞遠的航路他們都帶着一口棺材。
充滿敬意地将他收殓入棺,就近從簡舉行海葬。
他們在他的工作室中找到了遺囑,還有未完成的設計圖和煉金術研究。
花房的自動灌溉設施失控無人修理,花朵瘋長出壇。
他們依照遺囑上寫的,将花全部采下,扔進淹沒了他棺椁的那片海裡。
海倫在水下望着棺椁,纏着絲巾的白玫瑰從面前下墜。
他擡頭,萬千花朵投下蔚藍的清影。
它們是式涼送他最後的禮物。
海倫把棺椁拖了回去,它像家具一樣和環境融為一體。
得知此事後不久,萊利也過世了,諾亞想去看看,但年事已高。
來吊唁的是諾亞的兒子。他還載着對斯蘭留在島上的研究成果感興趣的學者,以及空難幸存的孩子們。
他們死後就沒有人來過了。
大約三百年,也可能四百年過去了。
一個夏日,漆皮剝落、木頭腐朽的棺椁徹底散了架,裡面隻剩一些零散骨頭。
海倫平時習慣了它,這才突然意識到它還在這。
用海草綁起那些骨頭,想找個地方安置,怎麼也找不到。
這裡海螺海星太多,那裡每年春天都滿是鲑魚粘粘糊糊的卵,這片珊瑚礁很漂亮,但有時會有寒潮……
其實很荒謬,斯蘭不會有任何感覺了。
最終海倫來到至深的深海,那裡有一艘沉船,他遊累了,抱着他在甲闆上睡了很久,醒來把他放到了船長駕駛室的椅子上。
随後他回去,看到那堆散落在白沙上的爛木頭。
常找他玩同族來了,看到他捂着心髒蜷縮着、顫抖着。
“陸地生活的确成倍地消耗了你的時間,你的頭發開始白了。”
他沒聽到一樣,同族以為他受了什麼傷,過去抱起他。
“你怎麼啦?”
“我,我多麼無知……在他懷裡的時候我從沒有想到這會像一場定點爆破、火山噴發,我生命其餘的時間都會蒙上這場噴發的灰燼。
“大多數時候我都無憂無慮,其實什麼都沒發生,隻是一個人不在我身邊了,可是就是這某一個瞬間,無法承受的傷感悲哀虛無莫名其妙的心痛呼吸困難向我襲來……
“為什麼我還想念?發生了什麼?好像我開膛破肚地躺在礁石間,海鷗撕扯我的内髒,但我仍然活着。”
同族手尾無措,聽不太懂海倫所說的人類那種複雜抽象的語言。
海倫忽然甩尾,直直向海面遊去。
破開水面,陽光燙在他無淚的臉上。
他在粼粼金光中不知何去何從。
這時遠處開來一艘鋼鐵巨輪,他空洞的目光盯着它逐漸變大,船身的圖畫像是阿裡森家徽的變形。
他極為靈敏的耳朵聽到遊輪上所有乘客的聲音,嬰兒哭聲,情人相互愛撫,酒杯碰撞,熱烈辯論。
兩個在船頭放風的船員在随意閑聊。
聊的正是斯蘭.阿裡森和皇室的豔聞。
人們乘着以他的設計為基礎發展的巨輪,談起他,說得最多的還是他的绯聞。
他的新型船隻、煉金術、麻醉劑、十字勳章被曆史塵沙覆蓋,他贖回戰俘、收留空難者的事迹被遺忘,隻在海倫的心裡背叛時間、清晰如昨。
他們談到了已經成為景點的阿裡森莊園,話題漸趨低俗。
海倫怒氣騰起,刹那卻恍惚聽見了一個在耳邊寬慰自己的溫柔聲音。
原諒這一切吧。
他垂下眼,沉入水中,攥着他心髒的情緒松了手,随遊輪的陰影從他身上流走。
一切都會過去的。